▲慈父楊渡像愛女喊話「願妳走向慈悲的遠行」。（圖／楊茵絜臉書，經楊渡授權提供）
網搜小組／劉維榛報導
《ELLE》總編輯楊茵絜因甲狀腺風暴引發心臟衰竭過世，享年36歲。今（6）日是楊茵絜告別式，周日將舉辦追思會。作家楊渡替愛女寫下悼念文「〈唐朝的蝴蝶〉－送小茵遠行」，並在臉書悲痛喊話「未曾逝去的唯有記憶，妳將活在長久的故事裡。我們懷著深深的祝福，願妳走向慈悲的遠行。」
〈唐朝的蝴蝶〉－送小茵遠行
1.小茵是家族的長孫，因為爸媽都上班，生下來就回台中給阿嬤帶。整個家族歡欣鼓舞，疼愛這個新寶貝，圍著她團團轉。看她喝奶，看她踼腿，看她搖搖晃晃學走路。她也不負眾望，總能在大家圍觀中耍寶，發出令人歡欣的咯咯笑聲。
她兩三歲之間，正是鹿港反杜邦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我常回台中採訪，得空便給她講故事。她喜歡拿著書，講兩三遍也不厭倦。我出外採訪，她便自己翻翻看看。說來神奇，到了五歲，她竟已可以認字讀報，把阿公驚訝得不得了。
那時中部一帶正盛行大家樂，家族人聚在一起便討論明牌。小茵在一旁耳濡目染，便也明白了數字的意義。有一次，不知道那個姑婆忽問她：小茵哪，這一期出幾號？她胡亂說出個數字。有人照著去簽，竟中了。自此她成為大人討教明牌的「囝仔仙」。但可能這遊戲太無聊了，她很快就胡說一通，把大家都搞亂了。
她似乎很喜歡家族聚會時，全部人圍著她團團轉的歡樂，長大後，每年農曆春節回老家，她總是用大行李箱，裝滿各色名牌包、香水、潤膚液、布料、圍巾、紀念品等等，這些是時尚品牌送的禮品，她像聖誕老人，讓家人親友自選，分送大家。完全跟小時候被大人圍著的小孩沒兩樣。
據說她在辦公室也沒兩樣，喜歡大家聚在一起玩樂耍寶。
2，幼稚園大班的時候，為了治小茵的氣喘，我們決定帶她北上，住在陽明山和李疾合租的美軍眷區房子，可以去聯誼社學游泳。她水性特別好，很快學會了，那些大人深水區於她像是更好的跳水池。
春日早晨，屋前的草坪上開滿杜鵑花和紅白茶花，間雜不知名小野花。小茵年紀比李疾的兩個女兒大一點，她總是帶著她們去摘了滿手的花朵，再用一個大碗盛著，用一根勺子，磨呀揉的。我問她在幹什麼？她很神秘說：你不知道，這是秘密，以後你就知道。
晨光燦爛，逆光斜照著小茵微微褐色的髮絲，有一點異國的味道。我笑著去上班。
下午回來，問她：那個神秘的東西做好了嗎？
她端出一碗花朵磨成的汁液，濃稠褐紅，發出一種混雜的花香味。這是什麼？我問。
「做香水啊！」一副你怎麼不懂的表情。
「啊？香水？誰教你的？」
「香水都是花的香味啊，磨好以後，合起來，它就會變香水了。」她很自信的說。然後把那一碗「花朵香水」拿去藏了起來。我已經忘記她後來怎麼處理的，只記得她說這次沒做好，花的味道變了，還要再試試看。
這就是小茵的風格。總是要帶頭去做一點新鮮的事，至於成不成關係，但想到帶頭做香水這件事，也夠讓人興奮了。
▲楊渡聲聲呼喚，小茵啊，妳是不是唐朝的一隻蝴蝶，飛來我的夢中，此生和我相聚？（圖／楊茵絜臉書，經楊渡授權提供）
3，陽明山深秋氣候多變，早晨陽光燦爛，下午東北季風一起，天氣轉涼，從北海岸帶來的水氣便凝結成霧，沿著山脈，緩緩爬升。霧愈上升愈濃，其白如水，浸漫過遠近的山林綠樹。起初是罩著一層白紗，屋子與車影仍濛濛可見。但隨著霧氣的加重，整個山脈都消失了。
我剛剛開車回來，停入熟悉的廣場，看這濃霧流動如水墨，如白色河流，未免太美，便把小茵叫出來看。
「好好玩啊！」她笑著說。我們站在屋前的草地上，看霧把山脈、大樹、草坪、連屋子的輪廓都快淹沒了。天地間，忽然變成白茫茫。
濃霧中，我們只能看見彼此的面容變得模糊，罩在白而柔和的一層隔膜中。像雷諾瓦的粉彩畫。
小茵好奇的摸索走出幾步，陷身濃霧中，她可能回望看不到我了，出聲說：「爸爸，你在那裡？」
「在這裡。」聽聲音，並不遠啊，才幾步之遙，但怎麼看不到。
「爸爸，好好玩喔！」小茵說。
「那就來玩捉迷藏吧！」我一時玩心大起。
「我去找妮妮、安安！」她跑進房子裡去找李疾的女兒出來一起玩。
在屋前的小廣場上，孩子的笑聲如鈴，歡快奔跑，消失在霧中。
「爸爸，我在這裡呀！」霧中傳來她的聲音。但循聲走去，她已消失在茫茫的白色裡。孩子追逐嬉戲，有時相隔遙遠，發現自己孤獨一人，聲音有點緊張的說：「我在這裡啊，爸爸！」
有時不小心走近了，兩個小孩互相撞在一起，嘻嘻大笑。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濃霧中的捉迷藏。童稚純真，笑語如鈴，把霧當玩伴，把笑聲當追尋。那遙遠又貼近的呼喚：「把～拔～，我在這裡呀！」
對一個孩子來說，那樣可愛的情態，只存在於那年紀，長大後便消失了；可對我來說，那聲音永遠封存於心底的深處。
4，我喜歡帶小茵去信義路的金石堂書局，各逛各的。挑得差不多了，去櫃台結帳。小茵看書很快，她開始覺得買繪本太快看完，實在沒什麼意思，於是有繪本，有文字本，看起來還挺懂得幫爸爸省錢的。我們各自帶了四五本書，到樓上的咖啡館，點上蛋糕、甜點，巧克力、咖啡。然後各自讀起新買的書。
後來小茵結婚的時候，我曾寫過一首詩，講到這一段故事。
▲楊渡與女兒，從小父女情深。（圖／翻攝楊渡臉書）
《祝福之詩》─給出嫁女兒的祝福
妳來到世界的那一天早晨，
我一直覺得很陌生，
對妳，也對自己。
妳的面容皺皺巴巴，
像一隻濕淋淋的小貓咪，
我甚至不敢和妳相認。
我坐在破曉的街頭，獨自一人，
不知道如何面對，
成為父親後的第一個黎明。
想今後我要帶著孩子，長大成人，
我感到難以負荷的責任，
我不知道這樣，
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人生？
我看見從父親到祖父的傳承，
我看見家族裡古老的照片，
我看見渡海來台的祖先，
有一條家族的血脈；像珠串，
我們只是其中的一顆。
我們站在時間的河流中間，
手牽著手，連成一條細細的線。
那一剎那，我終於明白，
以後，無論流浪得多遠，
我不會再感到孤單，
我終將回到妳的身邊，我們的家園。
妳六歲的那一年，我們常常逛書店，
買上一堆書，找一家咖啡館，
帶著我們的想像，各自去旅行。
你坐阿拉丁的飛毯，去唐三藏的西域，
我乘美洲的遊艇，去觸摸一百年的孤寂。
有時我們回頭，對望一眼，
我眼神恍惚，你眼神迷濛，
我們仍然在流浪，在《看不見的城市》。
直到下午的光線，從銀亮轉成了金黃，
我們才回到台北，這城市已經黃昏。
我靜靜喝了一口咖啡，
忽然覺得很茫然，我不知道，
妳是不是唐朝的一隻蝴蝶，
飛來我的夢中，此生和我相聚？
我是不是，古代的一隻書蟲，
爬呀爬的，來到生命的這一行字？
在宇宙渺茫的時空中，
我們只是一個旅人，
穿越多少個前世今生，
來到這裡相聚，在這一個黃昏……
現在我更明白，
我們只是一個旅人，
一朵花，在時間的河流裡綻放。
今天早晨，看見妳專注的化妝，
好像小時候，要去當花童，
而今天，妳已經成為新娘。
我不知道陪妳讀書的那些黃昏，
會不會給妳勇氣，夠不夠讓妳堅強？
我不知道，這生命的血脈，
能不能讓妳不再害怕孤單？
我只想讓妳知道，
這世界，妳不是一個人走。
這風雨，妳不是一個人承受。
這緣份，你們要自己掌握。
在多少前世今生的流浪裡，
我們終於在這裡聚首，
現在妳要帶著我們所有的祝福，
勇敢飛翔，直到世界的盡頭。
這是2011年十月，小茵結婚時，要我做家長致詞。我怕自己淚崩，無法說話，所以寫了一首詩，強迫自己乖乖讀完。不料讀完時，是小茵淚崩。可憐的新娘子，滿臉的化妝都花了！
十一年後，小茵遠行的此刻，重讀此詩，想到她不知道要去到那個時空旅行，換我淚流不止，因為此生的告別即將來臨。
小茵啊，妳是不是唐朝的一隻蝴蝶，飛來我的夢中，此生和我相聚？
我仍聽到妳霧中「爸爸，我在這裡」的呼喚。
霧散的時候，妳會不會找到歸來的路？
2022.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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