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身上的傷痕觸目驚人。(圖/翻攝自微博)
記者鄭思楠/綜合報導
柬埔寨西港匯集著多家大型賭場,地下也蔓延著許多非法網路賭博公司,它們把基地設在當地的「園區」。園區就像自給自足的小型社會,被高牆、電網、打手圍住,成為滋生犯罪的溫床。每隔一段時間,媒體上都有逃出來的年輕人自述經歷。他們被販賣,遭遇毒打、囚禁,被迫從事詐騙。直到有一天,他們被當地義工隊解救出來,送往一個名叫「長城賓館」的地方。
據陸媒《極晝》報導,中午12點,西港泰康醫院門口,車流擁擠。18歲的小蝶(本文皆為化名)昏昏沉沉,19歲的小迪扶著她,同時反覆確認手機上的照片和車牌號。就在過去的24小時裡,小蝶吞下30多粒安眠藥,被老闆和同事送往醫院搶救。醒來後,病房裡只剩小迪,他和小蝶是老鄉,平素跟主管關係好,被留下來照應。走廊的樓梯上,監視他們的保鏢正在打嗑睡。
這是唯一的逃生機會。用公司發放的、做業務的手機,小蝶立即聯繫上義工隊。不到30分鐘,義工隊派來的車到達醫院門口。小蝶拔掉身上的導尿管和輸液針,和小迪藏進廁所,趁著保鏢走開的間隙,溜出醫院。
因體內藥物殘留的緣故,小蝶陷入昏睡。小迪的警惕還沒卸下,司機是柬埔寨人,語言不通,他不識路,只能一直盯著手機導航,眼睛都沒敢閉上。他說,「被騙了一次,所以害怕有第二次。」晚上8點多,經過七八個小時的奔波,在距離金邊國際機場大概6公里的地方,車子停了下來。他們終於抵達目的地,長城賓館。
從外表看,長城賓館只是一棟不起眼的5層建築,外牆被漆成淡黃色,和接待遊客的地方沒什麼兩樣。26間客房幾乎住滿了人,很多來到這裡的人都說,「很溫馨乾淨。」
▲逃出來的人也幾乎受傷嚴重。(圖/翻攝自微博)
抵達賓館的第一晚,小蝶迷迷糊糊地說,「能不能給我一個房間,我想睡覺。」她被安排到5層的客房,直接睡到第二天清晨。小迪住進4層,那一夜他輾轉反側,既有對陌生環境的不適應,也有逃離之後的害怕。
小蝶已經很久沒擁有過這樣安穩的睡眠了。長城賓館的夜晚靜謐,只是有時也會被女生的尖叫和摔打東西的聲音驚擾,她後來慢慢習慣了,是1層有個精神失常的女孩,20來歲,被義工解救出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長城賓館的內部。經常在廚房幫忙的劉明棟,是小蝶的貴州老鄉,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她後來才知道,那是逃離時留下的傷。去年6月29日凌晨,趁著公司聚會喝酒,劉明棟和同伴從園區2樓跳下,結果屁股著地,下半身失去知覺。
她還認識了25歲的江西人小賴。去金邊機場的路上,小賴被一輛黑色車輛截停,2個中國男人直接拿刀頂住他的腰,把他綁進園區。小賴曾被關小黑屋,連續3天不吃喝,被電擊、鞭打。直到現在,腿上還留有傷痕。可小賴還算幸運,在長城賓館的1層,躺著一個30多歲的年輕人,廣西人,因為不願意配合詐騙,從6樓跳下,手腳都斷了,完全喪失行動能力,大小便不能自理。
住在賓館1層的大多是行動不便、精神失常需要照料的人。最久的住客是一個山東男孩。每天醒來,嘴裡就叫嚷著,「老子要回國,誰也管不著。」小蝶不知道他的具體遭遇,唯一確認的是,人在園區被打得精神錯亂。現在,情況雖有好轉,也總是健忘,吃飯喊他拿碗,一轉頭給忘了。
▲大陸今年年初爆出的血奴案,最後卻被柬國警方聲稱是造假,一度引發外界質疑。(圖/翻攝自上游新聞)
每一個住在長城賓館的人,都有一部沉重的海外流落史,他們身上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從網投園區逃離。
在柬埔寨,網投園區實際上是網路賭博、電信詐騙的窩點聚集地,其中西港的密度最高。2016年,西港成為繼金邊、波貝、木牌之後第四個開放線下賭博業的城市。當年,柬埔寨政府簽發了163張賭場牌照,其中91家在西港。當地還有不計其數的非法博彩公司,專門做網路賭博。博彩產業影響下,西港逐漸變成槍殺、毒品、性剝削的犯罪聚集地。今年2月,一名中國男子被綁架,另一名中國男子則被當街槍殺。當地華文媒體上隔幾天就會出現類似的消息。
在西港,白沙一期、二期、舊山頂、中國城都是規模較大的網投園區,裡面有幾十上百家網投公司,人數可能多達上萬,那是名副其實的「罪惡之城」。2019年11月,一個19歲男孩從中國城高樓墜下,他的大腿上,用黑筆寫著四個字:冤枉被害。今年2月,一名福建男子也在西港一網投園區墜樓身亡。
身陷其中的人竭力呼救,幸運者如小蝶、小迪這些長城賓館的寄居者,及時得到幫助,逃離魔窟。不到半年,近百個逃離者在長城賓館流轉和棲息過。現在,長城賓館還住著50多個人,他們來自湖北、湖南、廣西、貴州等地,年齡最小的只有14歲,最大50多歲,80%是20-30歲的年輕人。
小蝶是貴州人,2021年3月,老家一個朋友請她到廣西做打字員,每個月6000元人民幣(約新台幣2.6萬元)。想都沒多想,小蝶和好友小花、小花的堂姐就去了,她們都需要一份工作。話術都是相似的,客服、銷售、遊戲推廣是最常見的「工作」,月薪在六千至上萬(人民幣,下同)。多名受騙者表示,受疫情影響,他們失業很久了。
這趟旅途的起點,就充滿著意味不明的冒險。3個女孩從南寧坐車到邊境,在深夜翻越一座山,意識到不對時,她們哭嚷著要回家,蛇頭並沒有給機會,一路恐嚇硬拉,直到到達柬埔寨金邊,手機卡直接被沒收了。
殘酷的生活剛剛開始。在第一個園區,小蝶經常被挨打,後來都麻木了,「也就是被打了幾巴掌」。跟後面的經歷比起來,她和小花都覺得,「(第一個園區)其實還算好的。」幾個月後,她們被賣往西港。在那裡,電棍變成常事。有一回,主管以為她偷懶,抄起電棍往她身上打。小蝶形容那種疼,就像「小時候被火鉗打」,她不敢哭,「就怕越哭他打得越厲害。」
最讓她感到煎熬的是體罰,表現不好,就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做難堪的事,「臉也不要了。」具體是什麼懲罰?小蝶說,「很多事情也很難想起來了。」在新的園區,她們認識了貴州老鄉小迪。小迪曾見過,逃跑的人被抓回來後,關進一個籠子裡,被打得半死,也不給吃喝。湖南人小唐,見過從小黑屋裡抬出來的人,被拔掉指甲,指尖還被插進牙籤,渾身血淋淋。
被壓抑、恐懼、絕望的情緒包圍,小蝶失眠了,她找藥店老闆買安眠藥。2021年11月的一天,喝下一杯白酒,小蝶偷偷翻找出兩個姐妹的安眠藥,一口氣吞了三板,她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反正也出不去了。」再次睜開眼,小蝶已經在西港泰康醫院了。
現在,小蝶已經離開了長城賓館,在義工團隊的介紹下,到金邊一家華人餐廳幫忙,每個月能拿300美金。她小心翼翼,出門吃飯,也只敢找餐廳旁邊的店,一心等著被安排回國。而小迪、小賴、小唐,更多的人選擇留在長城賓館,他們害怕出去後再次被綁架。至於行動不便的人,只能在這裡棲身。幾乎每個晚上,1層都會坐著那個精神失常、從會所救出來的女孩,一個人憨憨地笑,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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