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Queen Elizabeth II)過世。(圖/路透)
劉燕玉/自由譯者、英國米德賽克斯大學文化史博士候選人
今年適逢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登基 70 週年的「白金禧年」(Platinum Jubilee)。據統計,過去半年以來,全英國為此而舉辦的公開慶祝活動高達 3,673 場,其中還不包括 3,872 場民間自發舉辦的街趴。將近半年的慶祝活動最後在六月上旬的女王生日大閱兵、白金漢宮音樂會、聖保羅大教堂的感恩禮拜等大型儀式中,風光劃下句點。
舉凡婚喪喜慶,英國王室的重要儀典,向來是全球媒體矚目的焦點。種種堆疊出王室尊爵不凡形象的繁文縟節,搭配著名牌華服,甚至珠光寶氣的皇冠禮袍,對多數英國民眾來說,不僅形塑出「千年傳統」的古老歷史感,更召喚出國人對過往帝國榮光的記憶。特別在過去十多年來,英國社會不論在政治、經濟與社會各層面,都歷經了數度重大斷裂──全球金融風暴與撙節政策下的艱苦、民粹政治興起、脫歐,以及兩年多來 COVID-19 疫情造成慘重的經濟與人員耗損(全英因 COVID-19 重症致死的人數,至今已達 18 萬)──此刻的英國社會迫切需要這場盛大的儀典與慶祝儀式,來為兩年半艱辛的防疫生活劃下句點,正式展開「後疫情時代」正常生活。
王室慶典乃是現代的發明
然而,這套華麗而壯觀的王室儀典,實為 19 世紀末至 20 世紀初的現代發明。溫莎王朝 (The House of Windsor)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民眾普遍的反德情緒下,英王喬治五世為了洗刷王室德國血統的色彩,方於 1917 年將充滿德國味的「薩克森─科堡─哥達王朝」(House of Saxe-Coburg and Gotha)正式更名為英國包裝的「溫莎王朝」(House of Windsor),延續至今。
透過盛大王室儀典來凝聚國族認同,也大約是同一時期才開始。在此之前,英國民間對王室普遍不具好感;法王路易十六夫婦在法國大革命中遭處決之後,包括維多利亞女王與喬治五世等數名英王,甚至在位期間,有驚無險地逃過幾場暗殺政變危機。英國史學家康納汀(David Cannadine)便指出, 排場鋪張華麗的王室儀典,表面上似乎承襲著千百年的傳統,實際上卻是 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的新發明。這段期間,英國成功轉型為現代工業社會,國內經濟繁榮,加以首都倫敦完成都市改建,成為市容整齊美觀、交通便利,成為足以映照大英帝國全盛時期的榮光,並能承載廣大市民進入首都親睹儀典盛況的國際大都會。
政治上,隨著1918 年國會正式通過婦女參政權,英國正式完成民主化程序,王室政治權力全面削弱,僅存國族的象徵意義,卻不再引發人民對王權的疑懼。自此,華麗鋪張的王室儀典才開始被視為英國重要的國族傳統。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更直指,排場華麗而鋪張的王室儀典,實為現代民族國家為打造淵遠流長的歷史感,同時在激烈的國際霸權競爭之下,回應日益高漲的國族主義而生的「被發明的傳統」。
二戰期間,象徵豐厚歷史傳統的王室儀典,佐以喬治六世木訥寡言、含蓄卻堅毅不撓的形象,與陽剛、充滿激情且口水多過茶的紐倫堡納粹黨代表大會形成強烈對比,在戰爭中更成功地凝聚起英國人民的國族認同與抗德意識。
▲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Queen Elizabeth II)。(圖/路透)
成也媒體,敗也媒體
然而,一直要到 1953 年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登基大典,英國王室儀典才真正開始成為全國性盛事;其中最重要的關鍵因素,便在於電視的發明與普及。女王登基大典既是王室意義最重大的事件,更是有史以來頭一次透過 BBC 電視轉播舉行的王室儀典。透過電視的影像傳播力量,頭一次,全國各地人民在同一時間端坐家中,便能親睹女王登基大典。媒體學者 Daniel Dayan 與 Elihu Katz 便指出,包括王室儀典在內的重大政治或歷史事件,在當代媒體轉播精密規劃的運鏡、剪輯與特殊的播報方式之下,使所有觀眾同時產生身歷其境的感受;這些「媒體事件」因而具有重新確認社會共同價值、化解內部差異、整合社會的效果,更因此在日益原子化的個人主義社會中,凝聚起「共同體」情感。
但現代媒體實為雙面利刃;王室儀典固然能夠透過媒體來提升人民的親近感與認同,王室成員的種種八卦與醜聞,也同樣能透過媒體的放送重創王室形象,甚至引爆存續危機。從「愛美人勝過愛江山」的溫莎公爵遜位以降,近一世紀以來,「溫莎王朝」可說是不折不扣的媒體產物。除了王室儀典實況轉播以外,人民對王室的熟悉感主要更來自媒體每日披露的王室成員八卦,甚至醜聞,以及遊走於虛構與真實間的電影與電視劇情。數十年來,英國王室的悲歡離合與紛擾,早已成為全世界收視最高,而且歷久不衰的家庭肥皂劇。
實際上,在女王登基白金禧年前夕,英國王室正經歷黛安娜王妃車禍喪命以來,最嚴重的內部與形象危機。在人民遭逢百年大疫、吃盡封城與人命、經濟損傷之苦時,哈利王子卻斷然宣布退出王室事務,舉家遷移美國定居,甚至對美國媒體大爆家族鬥爭內幕,徹底背離二戰期間,曾祖父喬治六世堅持全家留守倫敦,與人民並肩作戰;年輕的伊莉莎白公主甚至主動要求從軍,親自開卡車協助後勤補給,好不容易才在民間建立起對王室的信任。此外,女王次子安德魯甚至牽扯上性侵醜聞,並因此遭拔除王室頭銜與禮遇,以平民身分在美國接受司法訴訟。
放到更大的政治與社會脈絡來看,年近百歲的伊莉莎白二世登基 70 年來,見證了史上國際政治局勢、社會觀念與風氣、科技與文化劇變:大英帝國瓦解、英國從世界霸主的國際地位退居二線;平權的浪潮從狹義的政治領域不斷擴張到階級、性別、性傾向等各個社會面向,在婚姻家庭、教育、職場等各領域不斷延伸;後殖民時代的多元主義浪潮也大幅改變了「英國文化」的風貌、顏色與定義。
《王冠》揭露「君權神授」的現代挑戰
如此的時代巨變,也映照著王室地位、形象與存在本質的改變。由Netflix製播的電視影集《王冠》第一季初始,編導以兩段簡短精要的虛構劇情:一,女王的父親喬治六世登基前夕對年幼的女兒(也就是後來的女王);二,女王的大伯父,遜位的愛德華八世對一起觀看登基大典電視轉播的賓客,前後兩位英王解釋登基大典中的一個微小,意義卻至大的細節。英國國教的坎特伯里樞機主教把聖膏抹在女王的頭上、手上和胸口,才算完成整個儀式最關鍵的一環。這一段象徵「君權神授」的關鍵儀式,是新君王在對神的立約,神聖到凡人不能看,即使電視轉播也得把鏡頭移開;這個儀式完成後,新登基的君王便從此被賦予了「神」一般的地位。
如此的劇情安排,構築起整齣影集的核心敘事架構與觀點:王室成員原本各個資質平庸,各方面的才能與識見甚至落在常人平均水準之下,卻被賦予了神的地位,以及相應的期待。這句大的落差有如萬丈深淵,溫莎王朝一代又一代的成員紛紛跌落,一個個摔得粉身碎骨,唯一的例外,就是女王伊莉莎白二世。
透過電視劇的回顧,全球觀眾看著女王在時代巨輪的碾壓下,在公、私領域的種種挑戰之中疲於奔命。此刻的英國王室,不再如百年以前,以尊爵不凡的神格形象來召喚帝國子民的崇拜,而重新以「普世人性」的姿態,試圖重探王室本質,及其與人民的關係。在家族成員的紛爭與醜聞愈演愈烈之際,不論是虛構的電視影集,或真實的女王登基白金禧年大典,都必須放在王室的「神格地位」與「人性」這兩者間的巨大落差之下來理解,才使得溫莎王朝的故事超越一般的家庭肥皂劇,成為一段女王不斷試圖填補這巨大落差的薛西佛斯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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