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人Emily離台時,我們陪她搭車到機場。她在車上就開始哭,出關前才收起眼淚。她手提行李共3台電腦,1台自用,2台是當初從香港扛來台灣,替2名台籍員工準備的。(圖/鏡週刊提供,下同)
圖、文/鏡週刊
前往機場的計程車上,Emily說:「在可見的未來裡,我不會再回來了。」那是7月24日,距離收到那封令她移民夢碎的文件,剛好滿兩個月。
第一次碰面時,那封要求補件、不說明原因再延一年的文件還沒到。2021年1月,辦妥所有程序,Emily在台灣開了貿易公司,將一些台灣食品和日用品賣到香港,同時也有經營店面,生意挺過三級警戒考驗逐漸起色,同樣要繳稅,「今年1月,我就正式遞交我的(定居)申請。」4個月過去,回覆遲遲未至,許多和她相近時間來台、遞交申請的人,陸續收到「持續觀察1年後再審」的通知,她擔心,自己是否也被卡關?
移民台灣成為一場賭注,籌碼是600萬元的儲蓄,以及1年多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撐1年,或者已逾70多歲的爸媽還能不能再撐1年。身為獨生女的Emily,最初的計畫是拿到身分證後,把爸媽也接過來。為了一家團聚,她丟下兩老,隻身前往異地。
小心惶恐 怕影響申請
若非不得已,沒人想離開故鄉,但自2019年反送中運動起,故鄉動盪不斷。Emily說:「不合理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有些人被判有罪,可能只是(因為)包包被找到一個雷射筆。」她又舉例:「前幾天,台灣有個女生,打了三劑疫苗,還是確診,死了,我們可以去討論。但同樣狀況,我們在香港討論,不知道什麼時候國安會來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言論?」結果來到台灣,仍陷入鎮日擔心自己說錯話的窘境。初次受訪全程,Emily情緒緊繃,不回答一切可能洩露身分的問題,拍照也只能拍影子,盡全力把自己武裝成面目模糊的人,全因為「我不想影響接下來的定居申請。」
▲初訪時Emily仍抱持移民希望,並擔心身分曝光會影響她的定居申請。
選擇台灣,因為語言、文化、地緣的多重便利,也因為「當初蔡英文說歡迎我們香港人來,支持我們香港人追求自由。」朋友曾告誡Emily,去台灣十年後可能也是像香港這樣,「我就跟他說,有什麼好擔心?如果要打仗,我一起去拚啊。我當時覺得台灣是有希望的,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所以朋友說,過幾年中國可能打台灣,為什麼不去遠一點的地方?我就說,沒有,我真的有這個決心,如果我選擇了這個地方,我就是一分子。」
只是,在台灣,她感受到政府一直以來的潛台詞就是:「走吧!你不開心你就走吧!」投資移民手足一再被指控假投資真移民,但到底誰在騙誰?說到憤怒處,她重複:「再說一遍,我們不是逃亡過來的,我們是帶錢過來的,我們是來投資的。雖然我們覺得香港不再適合生活,但我們不是逃過來的!」
悲痛代價 努力皆落空
Emily的憤怒始於悲傷,離鄉代價遠比她想像的大。她掙扎一陣才說:「有個很照顧我的長輩,死了…我們很親,因為疫情他沒見到我,很depress(情緒低落),不吃東西,不出門。他在醫院沒人陪他,有天醫院拿他的電話,看電話裡最常聯絡的人是誰,就打給我,說他病危了。」她泣不成聲,「我為了我爸媽可以快點過來,犧牲了我另外一個親戚。我只能騙他,我來台灣是為了工作,我很快就回去,但他等不了…」
長輩過世後7天,一隻蝴蝶飛到Emily家,「在我前面停下來。我跟他說,『祢來看我了』,他才走。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來台灣。」為何不果斷放棄,她恨恨地說:「因為我不甘心。」身邊也有人順利拿到身分證,「我們當然為他開心,但也想知道,他是怎麼批過的?我們和他有什麼差別?」
成功無法複製,因為標準從不存在。「譬如成功例子營業額多少?失敗的(營業額)又是多少?」Emily去問了移民署窗口,收到的回覆是:「我們只是要你們認真工作。」為了不落人口實,她在疫情期間也不敢暫停營業。她的友人收到通知,表示要「再觀察一年」後,也去詢問還有什麼要再調整嗎?答案是:「不用,你就照現在這樣做。」
▲Emily離台返港後,再度傳訊:「我店面經營6個月就開始繳稅。我不只是認真做,而且我是有做出業績的。」至今不解為何申請定居一再受阻。
Emily曾在香港投資移民臉書社群中,看見港人分享,有人因在NGO組織「救世軍」服務過而被調查,「就因為有一個『軍』字,說有一個『軍』字很敏感。那個人找了很多資料證明,那不是軍隊,真的只是一個NGO團體才OK。但我們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覺得你有問題,什麼時候沒問題?」
有罪推定一般,Emily只能假想自己有問題,開始回想,自己十多年前曾短暫在公部門工作,會不會是原因?轉念又想:「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當成(可能被懷疑)滲透的人?我們很樂意政府去查,我們沒有意見。如果覺得我有國安疑問,你問,我來解釋。不是說要消毒,就把好的壞的細菌都一起殺掉,不是這樣。我覺得他們已經到寧枉勿縱的程度。」
5月24日,初訪13天後,Emily終究收到了那封「持續觀察1年後再審」的文件。她翻拍下來,傳來訊息:「利用我們在這裡投資,之後無了期(無止境)地等,毫無原因拖延我們的申請,我除了失望,不甘心,還有很生氣。我要放棄了。」7月,我們送她到機場。
Emily在台總共1年7個月,花費300多萬元,「一場空。」決定停損,「我馬上安排去玩,才發現我來了1年多,沒有去玩過。」她約了一群投資移民失敗者,9個人一起去澎湖看花火節,去阿里山,去台南、墾丁、龜山島,「才發現除了我之外,其他投資移民的朋友,過去1年多,也都努力跑業績、沒有去玩。我們不認真嗎?」前往桃園機場的計程車上,她又哽咽了。
灰雲籠罩 再飛往他處
繞了一圈,回到香港,有點陌生,近日她和我們更新近況:「畢竟有1年多沒有在香港了。也有一些變化,你出去跟朋友聊天,也要注意一下自己說的話,那種不安還是有的。」離開防疫旅館,她想和家人去吃飯,但進餐廳要掃碼,她近乎本能地抗拒。港版《國安法》通過後,「有一個灰的雲在頭上的感覺。」說起來她也是為了逃離灰雲才離開,結果又回到灰雲籠罩之地。她主動提起,至今未整理好後悔的心情,不敢去祭拜過世的長輩。
她也迅速投入新工作,「確實在台灣花了很多錢,所以馬上要上班,要多一點savings(儲蓄)。」下個月,她又將飛往英國。這段時間,家人也不斷從媒體上得知台灣移民政策的詭譎多變,「催促我趕快看看去英國的可能性。」
▲Emily在飛機上拍下國旗。她曾和家人多次來台旅遊,嘗試過投資移民受挫後,她說再也不想來了。
7月時,她上飛機後,從窗戶往外望,拍了一張巨大國旗的照片傳給我們。還關心台灣嗎?「有啊,尤其是現在軍演。」她在香港看著台灣的新聞台,「天氣什麼的,下雨啊,打風啊,其實不是關心台灣,是關心我的朋友。」
她說離開前,一個認識十年的朋友問她:「不能再撐一下嗎?」Emily說真的沒辦法了,「所以我們也約好,以後可以在外國見面。我也跟其他的朋友說,肯定有機會的,我們可以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再見面。」
只是那個角落,不再會是台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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