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榮耀》的校園霸凌劇情,在現實中許多角落也上演。(示意圖/Netflix提供)
文/陳曉唯
摘自/皇冠出版《只說給你聽》
真正的我早已在從前的傷害中一點一點地死去了,現在的我不過是道暗影。暗影終其一生受光的控制,活在光的背面,受過往的痛苦綑綁,永恆徘徊於無光暗夜的,無止無境的地獄裡。
她說:
你曾經毫無預警地覺得很害怕,躲進廁所裡痛哭過嗎?記得有一次在捷運上,我突然覺得全身發寒,忍不住顫抖起來,明明是大熱天卻渾身覺得好冷,還沒到想要去的那一站便匆忙下了車,快步奔向廁所。一進隔間裡,我立刻痛哭了起來,因為害怕被發現,只好用雙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口鼻,避免自己發出聲音。我就這樣在廁所裡哭了好久好久,直到渾身寒冷的感覺消失,才筋疲力盡地離開。
你問我害怕什麼?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母親很早就過世了,父親忙著工作沒時間照顧我和哥哥。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小時候經常搬家轉學。我非常討厭轉學,因為每次轉到新的學校都要自我介紹。為什麼要自我介紹呢?什麼樣的人擅長介紹自己?直到現在我仍時常想著該怎麼對人介紹自己。
我是個平凡的人,長相不突出,眼睛小,鼻子塌,嘴脣厚,沒什麼出色之處,頭髮有嚴重自然捲,身材微胖,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是個毫不起眼,容易被淹沒於人群之中的人。再加上貧窮的家庭環境,沒學過什麼才藝,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每次到新環境要自我介紹時,便覺得十分害怕,我沒什麼值得跟大家說的,你看到的我已經是全部的我了。
直到升上國中,家中經濟狀況才穩定,買了新房子,原以為一切都塵埃落定,不必再轉學了,但並沒有想像的美好,至今我仍然想著,這個不美好是不是我的錯?
▲國中開學的第一天站在講台上自我介紹,說的都不是真實的自己。(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國中開學的第一天,老師一樣要大家上台簡單介紹自己。可能因為從前的經驗,我想反轉一下過去的自己,在台上竭力求表現,誇口說下許多不是真實的自己。我先自嘲眼睛小、鼻子塌,但有一頭亮麗的大捲髮,很像日本漫畫中的人物,雖然來自單親家庭,但父親都給我最好的條件,我因此培養許多的興趣,特別喜歡閱讀、聽音樂、看電影與運動。相對於其他同學的羞怯,我的表現顯得格外突出。果然在下課後,幾個女同學來找我聊天,放學還一起走路去搭公車回家。
起初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交到幾個知心的好朋友,分享彼此的生活,談喜歡的書、偶像,吃飯、讀書、打球,放學後一同回家。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些朋友的態度變得古怪了。當時我一直想著,是因為我無法回答她們分享的那本書嗎?畢竟我並不熱愛閱讀;是因為我無法表現出跟她們一樣喜歡某位偶像嗎?畢竟我對偶像並沒有強烈的感受,只是盡可能表現投入;是因為我的球技真的太差嗎?我從小便不擅長運動,為此還在週末請哥哥陪我打球,想增進球技,但受制於矮小微胖,即使想展現長才也有生理上的難度。
我始終找不到答案,只能帶著疑惑,戰戰兢兢地生活,而疑惑在我初經來的那天到達頂點。我的初經來得相對晚且匆促,上課到一半,忽然覺得下半身有股灼熱感,慌忙地站起身,發現裙子已經被溽濕,散發血腥的氣味,我趕忙躲進廁所。我生長於一個沒有女性長輩的家庭,當時學校的生理教育也不足,即使知道是月經,仍對這樣的狀況感到陌生且無助。我當時覺得羞怯困惱,不敢到保健室求救,只能拚命用衛生紙擦拭內褲,以紙巾墊著,但月經的味道卻不斷地逸散出來,生怕被人發現,整天心神不寧。果不其然,放學時,有幾個平常要好的女同學來找我。
「妳還好嗎?」其中一個女孩子問。
我尷尬地微笑。她看著我,露出狐疑又詭異的表情:「妳知道嗎?大家都覺得妳今天身上好臭喔,妳該不會大便在褲子上吧?」其他人聞言後大笑出聲。
從那天起,所有人都變了。我總在到校後發現抽屜被塞滿垃圾,若書本忘記帶回家便被畫滿塗鴉,甚至抹上膠水,有時得在垃圾桶裡才能找到它們;我不敢在學校發言,無論說什麼總會被周圍的人批判,以難聽的言詞羞辱嘲諷;同學們會在上課時傳紙條寫我的壞話,且故意在下課後將所有紙條放在我桌上讓我看見;我忍著不敢去上廁所,因為某次上廁所時,有人將我反鎖在廁所裡,我死命地敲打門板,在廁所裡痛哭,直到隔壁班同學發現找人幫忙;我曾在午睡時被同學用剪刀偷偷剪我的頭髮,我嚇得尖叫,他們卻若無其事地說:「我拿到長捲髮公主的頭髮耶。」面對他的放肆嘲笑,我卻只能眼睜睜回望,不知道是震驚或害怕,只記得自己渾身發抖,無法作聲,而我的默不吭聲更使他們變本加厲。
▲經歷校園霸凌,還曾被反鎖在廁所裡。(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他們會在樓梯上推倒我,突然從我身後暴打我的頭,甚至有女生覺得不開心就拉我到廁所搧我巴掌,在公布欄上張貼辱罵我的文章。我的物品經常消失,小考考卷若交換改,答案鐵定都是錯的,然而,這些行為都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任何解釋。
惡意,滿滿的惡意,所有人都看見了聽見了卻沒有人對這些事情感到不對勁,甚至愈來愈多人加入惡意的行列,只因他們害怕,害怕自己變成下一個我,為了避免變成下一個我,只好與其他人成為同類。
我每天都帶著眼淚活著,愈來愈抗拒上學,但怕父親擔心,我拖著幾乎死去的身軀出門。在公車上想著,又是絕望的一天,地獄什麼時候會結束?該怎麼做才能結束?一定有辦法可以結束的吧?當時是寒冷的冬天,窗外飄著雨,明明是白天,世界卻暗得一點光一點希望都沒有。我想著:「還是我結束我自己?」我在內心不斷自問:「如果我的存在是一個地獄,是否只有自我了結,一切才會停止?」
幾天後,學校營養午餐的水果是蘋果。班上有個同學突然將蘋果砸向我的頭,我轉身惡狠狠地看著那位男同學,他看到我的眼神後說:「看屁啊,給妳吃蘋果啊!」接著大笑出來,旁邊有兩個人見狀也將蘋果砸向我,我躲過其中一顆,卻沒有躲過另一顆。我站起身,從書包中拿出預藏好的水果刀。我握著刀走向最早朝我丟蘋果的人,凝神看著他,他嚇得往後退,我沉默地抬起左手臂,狠狠地,用盡全力地,用水果刀縱向割了自己的手。鮮血登時噴濺到他的臉,他嚇得爆哭出聲,我卻不自覺地狂笑著。
我感覺自己在那一刻徹底地解脫了,整個世界美好地旋轉了起來。
後來的一切我都忘了,只記得許多人來找我說話,不斷地問我問題。老師、學務主任、精神科醫師,還有我的父親。父親哭著問我許多事,而我只是安靜,安靜得像死了多年一般。他們束手無策,只能讓我轉學。
▲在一次反擊之後,同學嚇得爆哭。(示意圖/pixabay)
有了這次經驗後,每到一個新環境,我都讓自己盡可能隱形,設法融入人群且毫不起眼。我也經在校園或者職場環境中看見有著與我過去相同遭遇的人,但我卻無法也不敢伸出援手,甚至讓自己變成漠視的一員。我反覆告訴自己,這是生存的妥協,如果不這麼做,遭遇傷害的可能會是我。
只是我是對的嗎?在群體中看到錯誤時難道只能妥協?我是否只能接受負面的存在,唯有接受才可能融入群體,與所有人變成一體?然而,為什麼必須與這些錯誤的人融合呢?融合後不就製造更大的錯誤嗎?
偶爾在新聞報導中看到「霸凌」兩個字時,我的背脊便瞬間發涼,身軀癱軟得無法動彈。我不敢定義過去遭受的對待是種「霸凌」,只因連提到「霸凌」兩個字都會讓我顫抖得無法自已。
幾年前曾在網路上讀到一個名詞「黑羊效應」。相對於白羊,黑羊是特殊的存在,因此過於顯眼。在宗教裡,黑色是邪惡的顏色,且黑羊的毛無法染色,沒有經濟價值,於是更惹人厭惡。心理學上對於群體中不受歡迎的成員所遭受的對待稱為「黑羊效應」。
「黑羊效應」裡有三種人:受害的無助的黑羊,傷害黑羊的屠夫與對一切漠視的白羊。在這個效應裡,黑羊或許沒有犯過任何錯,只因為特殊而遭受傷害。當第一個屠夫出現,有些人會因為害怕而跟著成為屠夫。屠夫們覺得自己沒有錯,甚至催眠自己是出於某些『正義』的理由而不得不屠殺黑羊,而餘下的人則成為白羊,為了自保選擇漠視。
每當身處人群中時,便會想起這個名詞,想起自己曾是隻黑羊而發冷顫抖。我不僅是想到過去自己遭受的對待而害怕顫抖,更多是後來的我也曾是共犯。我並未因相同的經歷而對其他人伸出援手,我袖手旁觀,只是盡可能不讓自己成為傷害黑羊的屠夫。我選擇成為對一切漠視的白羊,然而,即使從未直接傷害黑羊,我也因為自己的漠視而成為間接傷害他們的人。
這個世界上有人可以脫離「黑羊效應」嗎?或是每個人都曾經當過黑羊,也當過屠夫,更多時候,我們都是白羊,對所見所聞的一切傷害與痛苦選擇漠視,只求自保?
我經常在想,難道是當初的自我介紹所導致的錯誤嗎?或是初經時不敢求助而導致的錯誤?還是,我的出生與存在就是個錯誤?或者那些人對我所做的一切與傷害才是一種真正的錯誤?這世界上真的有人是錯的嗎?如果沒有人是錯的,為何我至今仍如此痛苦?直到今天,我依然噩夢不斷,無法擺脫過去,每當在人群中憶起這些事都發冷顫抖,幾乎撐持不住自己的身體。
我與丈夫剛交往時,曾與他談到這些事。他痛哭地擁抱我,我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我印象深刻,他用手指輕輕撫觸我手臂上的疤痕,睜大雙眼望著我:「妳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也許沒有熬過來,真正的我早已在從前的傷害中一點一點地死去了,現在的我不過是道暗影。暗影終其一生受光的控制,活在光的背面,受過往的痛苦綑綁,永恆徘徊於無光暗夜的,無止無境的地獄裡。
醫師建議我,如果覺得害怕,不如將過去當成一場夢境,而現在的我已經夢醒了,不必再害怕。
只是他永遠不明白。當我望著手臂上的疤痕,淺淺的卻仍能看見蹤跡時,它便時刻提醒著我,過去的一切的確如同一場夢,一場極為恐怖的噩夢,即使現在夢醒了,我依然對夢中的那個痛哭失聲的自己感到無盡的悲傷。我總是不斷地對她輕聲地說:「親愛的小羊,妳沒有錯,妳沒有錯,不必再哭了,不要再哭了。」
我總是不斷地對自己輕聲地說:「親愛的小羊,我們都不要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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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防治諮詢安心專線:1925;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
★本文摘自皇冠出版《只說給你聽》,作者陳曉唯。你說,他聽,陳曉唯最新作品「我深信日常是生命裡最美好的奇蹟。我想寫的是我們於日常生活中所見所聞,卻又不曾真正聞問之人的故事。故事是一面鏡子,一種對映。希望讀者能透過閱讀這些故事,傾聽他者與自己內在的聲音,並看見他者與自己曾有過的傷痕,以之作為辨識,於彼此的生命經緯中找到安身立命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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