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三生割頸案當中的乾兄妹,過去惡行早就被寫進書中。(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編按】「國三生割頸案」近來震撼各界,起因為一名男同學替「乾妹」出氣,持彈簧刀對著另一名男學生的頸部、胸、喉猛刺10刀,經過2天搶救仍宣告不治。而前資深社會記者戴志揚不久前出書《誰讓青春沒有明天》,記錄許多台灣青少年犯罪、校園暴力,近來也引發關注。令人驚訝的是,他在29日晚間表示,書中談到校園霸凌的篇章中,第一個案例的「動手施暴者」,就是這次新北國三學生割頸案中這對至今亳無悔意的「乾兄妹」。戴志揚表示,「我在書中的擔憂,近一個月來,一件件不斷上演!有解嗎?大家怎麼看?」
文/戴志揚
摘自/寶瓶文化《誰讓青春沒有明天》
●必須正視的「校園霸凌」
霸凌帶來的內心陰影,恐是下一個引爆刑案的導火線
我在編輯台,幾乎每天都會遇上一件家長控訴兒女遭師長或同學集體霸凌的新聞。一場場複製般的新聞事件不斷在重複上演,主事者的心態,就是先把事情藏起來,等爆發出來再說。明白地說,就是對於霸凌事件隱匿、包庇、說謊。
被欺負的積怨,像沉睡的火山⋯
四個國中男生圍著一個女同學,殺紅眼似的用腳猛踹,一旁還有同學拿雞蛋接連砸在她頭上,而她只能邊哭邊下跪,磕頭道歉⋯⋯
女孩披著散落長髮,瑟縮地蜷曲在圍牆邊,一旁嘻笑怒罵的男女同學像在打布偶似的,輪流上前對她連賞巴掌,而她只能大聲說「我錯了」⋯⋯
——這一幕幕讓人痛徹心腑的影片,都是霸凌者拍下當成戰利品炫耀的內容。
我用社會上不為人知的一面讓大家了解一件事:黑道兄弟及前科犯最怕什麼?答案就是「監獄」,因為他們知道監獄內的苦,獄中的小社會更為恐怖,讓他們打死不願再回到那個令人悶到窒息的地方。
在校園霸凌中被當成出氣筒的孩子,內心對動手的人也是一樣恐懼,一輩子都不願意再見到這些臉孔。有的人會選擇性地遺忘,當成祕密隱藏在內心的陰影深處。但這些積怨就像沉睡的火山,炙熱的岩漿在內部翻攪,嘗試著找尋出口爆發。也許是家人,也許是陌生人,有一天恐將成為情緒爆發後的無端受害者。
不少重大刑案犯罪者的背後,隱藏著曾是霸凌加害者或是受害者的影子。在潛意識下,一個細微的觸動,往往會烙下無法抹滅的印記,甚至毀了雙方當事人的一生。
長期遭霸凌之下,她崩潰而反擊
某天,我接到一一九通報,北部某貴族私校一名男學生小宇的頭、臉遭三度灼傷,送醫急救。
趕到警局時,見到一對母女相擁啜泣,女孩穿著私校高中制服。媽媽不斷向員警求情,說她女兒是遭到男同學長期霸凌,最後崩潰而還手。
這位母親表示,女兒原本是個相當愛交朋友、愛跳舞的活潑女孩,但是升上高二,遇上一群男同學後,整個人就變了。
穿著及肢體動作比同齡女孩大方的她,國中時雖然偶爾也會被同學捉弄,卻沒特別在意。但上了高二後,以小宇為首的一群男生常在其他同學面前,刻意圍繞著她的身體話題,問她:「援交一次多少?」「技巧好不好?」她無法面對同學們的異樣眼光,漸漸變得孤獨不語。
事發時是午餐時間,小宇和一名擔任小老師的男生聊得起勁,女孩去問小老師何時交作業,小宇認為她無故插話,大聲嗆:「插什麼話?北港香爐人人插!」並去踹倒她的桌子。
忍受了近一學期的言語騷擾,女孩的理智線當場斷裂,拿起熱水瓶去飲水機裝滿滾水,接著走到小宇背後,當頭淋下,小宇痛得在地上打滾,但她並未停手。
事後,小宇的雙親憤怒地告上法院,並動員家長的力量,逼女孩自動停學。而小宇呢?俊俏的臉龐上,未來將會是大片傷疤共度一生。
說到這裡,另一個問題來了:歷經此事,加上必須面對法律纏訟與同學的眼光,使得這個女孩更封閉自己,再也沒踏進校園一步,並長期看身心科。「中輟生」成了她的下一個標籤。
她選擇離開校園,雖然脫離了被孤立的同儕關係與言語霸凌,但在她的內心,選擇離開是不是某種逃避?她是否已陷入一種自我保護、杜絕再受暴的內心防衛機制?這個機制極有可能會跟著她一輩子,她要如何走出創傷?
我曾遭勒索未遂,差點被斬斷手⋯⋯
這種心理,我是體驗過的。
在民國七○年代,還沒有「霸凌」這個詞出現,但校內總有幾個放牛班中帶頭的小流氓,或是好班的模範生卻仗著拳頭及備受寵愛,欺凌或排擠同學。我大概因為長相較凶惡,而且整天在田徑場及球場上操練,在校內沒被找過麻煩,但沒想到我竟然也有害怕上學的一天。
那是距校門口不遠處的一家小雜貨店,同學間私底下稱為「黑店」,每天總有幾個高中生下課後,聚在店門口喝酒、抽菸。在這條上下學必經之路,不時看見同校學生經過店門口時,被拉進一旁的角落,不一會兒鐵青著臉或哭泣著離開,有些人的衣服被扯破或身上帶傷。
我大概能想像是怎麼回事,但沒怎麼在乎,直到有一天終於輪到自己被拉過去,這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勒索。但這天,我身上根本沒錢,幾位大哥哥就要求我隔天下課後,主動去報到交錢,否則他們對我是見一次打一次。
雖然有點害怕,但想想反正自己跑得快,家裡距離又不遠,諒他們拿我沒轍。隔天,我若無其事地經過「黑店」,結果還是被盯上了。我嚇得丟了書包就跑,然而他們人多勢眾,還是圍住了我,一陣陣頭部的重擊讓我無法抵抗。當我拚死掙脫,終於逃回家時,才驚覺右手掌幾乎快被刀斬斷!從此以後,我怕得每天上下課時都心驚膽顫。
即使過了多年,每每想到那個情景,我還是激動得緊握拳頭,全身發抖。更有幾次看到路邊的小混混,有股衝動想將當年吃的悶虧,一股腦地發洩在他們身上。
加害者的年紀愈來愈小,手段愈來愈狠
弔詭的是,在校園霸凌議題受到極度關注的現代,校園霸凌事件卻變本加厲地發生,而且加害者的年紀愈來愈小,手段愈來愈狠,讓人不寒而慄:為何這些孩子不將生命當作一回事?
台中一名國小高年級男童和同學產生口角,雙方形同水火。在導師介入下,無法正面衝突,於是他為了報復,拉著自己最麻吉的同學上網查資料,學習「讓人不會死、又很痛苦的方法」,從中選擇了「長期下毒」的傷害方式。但因為年紀小,無法買藥,便想到用「有毒植物」這種隨手可得的天然毒物,最後決定用黃金葛。
兩人多次趁對方不在教室時,在他的水壺中加入黃金葛汁液。受害的學生喝下後,出現頭暈、噁心及腹痛等狀況,但以為是吃壞東西。直到某次接近休克,送醫急救後檢查出原因,才揭穿這項長期性傷害計畫。
真相傳出後,引發一片譁然,小學生下毒報復同學的行徑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眼見未成年孩子使出各式各樣凶狠的霸凌手法,讓人不禁感嘆:我們的教育是怎麼了?
從小學被霸凌到高中,最後,他殺了人
對於身心未成熟的個體,很容易改變他的思考與行為,尤其在教育階段培養孩子的人格,往往能決定他以後成為怎麼樣的人。
但是當霸凌行為遭到周邊的人漠視或是眼不見為淨,孩子養成了習以為常或是理所當然的心態和行為,最後的惡果將由社會承擔。
一名就讀完全中學的高中生因為個性較膽小,又略微內向,小學時期就是同學惡意嘲弄的對象,男同學笑他是「俗辣」,女同學笑他是「娘娘腔」,還不時慫恿其他男生將他抓起來對著樹幹「阿魯巴」。從小學一路隱忍到高中,他成為全校同學眼中「懦弱」的代表人物,彷彿所有人都可以玩弄他一下。
上了高中,他覺得自己的身材已強過絕大多數的同學,似乎已有反擊能力,但礙於個性,仍只能將苦悶往肚裡吞。走在校園,覺得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背後罵他,對上眼神就是瞪他,整座校園充斥著各種嘲弄他的言語。他開始警戒、防衛,隨身帶著尖刀,提防有人要傷害他。
有一天下課時,見兩名小學部的學生迎面走來,他腦中突然浮現出「她們又在講我壞話,連小學生都笑我」,一股恨意頓時爆發。他抽出尖刀,朝著其中一人的脖子猛刺,直到她倒地不動。
在警局內,員警、父母及師長再三追問他到底為了什麼動機殺人。沉默了一晚,他才將從小學到高中期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況,一股腦地傾洩而出。
被「隱匿」的校園霸凌何其多
從兒福聯盟公布的二○二二年「台灣兒少微歧視現象與校園霸凌調查報告」看出,有87.6%的受訪兒少曾遇過「被班上同學嘲笑或被排擠」,也有76.6%的兒少認為「校園霸凌問題很嚴重」。
再對照「學生對學生」及「師對生」的校園霸凌通報統計,二○一八年有五百六十二件,二○二二年雖然增加至一千九百四十二件通報,但確認率卻從30%降至12%。
華麗數字的背後,隱藏著多少魔鬼細節。
我在報社編輯台,幾乎每天都會遇上一件家長控訴兒女遭師長或同學集體霸凌的新聞。看著校方與縣市政府的回應及處理態度,久而久之,只覺得怎麼永遠都在用那一百零一招,整個過程簡直已成為既定的SOP流程:以學生嚴重自傷、或是家長出面控訴孩子恐懼到無法上學為開端。接著校方會回答:該名學生與同學互動良好,校方已介入並與雙方家長協調、溝通。當新聞鬧大了,縣市教育局或民意代表又會嚴正要求校方徹查到底。而校方呢?最後承認處理不周延並道歉。
一場場複製般的新聞事件不斷在重複上演,明白地說,就是對於霸凌事件隱匿、包庇、說謊,因此確認率才會不斷下降。所有主事者的心態,就是先把事情藏起來,等爆發出來再說;一旦真的爆發,搞不好還慶幸只被掀出一件呢。
幫助自己,讓「大聲說不」成為一種習慣
既然不能人助,至少也要「自助」。我常常到各級學校與家長們分享「如何防治霸凌」,在現場常會跟大家做一個親身小測驗。
我想,教導孩子防治霸凌的第一步就是讓他們鼓起勇氣,大聲地向對方說「不要碰我」,明確地對霸凌者表達出自己的感受很差,不喜歡這種行為,同時要讓對方知道「惹我不會有好下場」。但這僅僅是第一步。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即使只是模擬,絕大多數家長也都將這四個字當滷蛋般含在嘴中,要麼支吾其詞,要麼是喊出的音量比平常說話還小聲。我只能大聲鼓勵:「你和孩子夠大聲,才會有勇氣不讓自己被欺負。」
當整個社會都在想辦法防治校園霸凌,但最後毫無成效時,我們至少能做到讓自己和孩子堅強起來,別輕易向他人屈服。但鼓起勇氣僅僅是第一步。接著,要讓「大聲說不」成為一種習慣。第一次不敢喊,就喊第二次⋯⋯一次比一次大聲,扺抗霸凌的勇氣將油然而生。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誰讓青春沒有明天》,作者戴志揚,資深社會記者。看過太多扎心又痛心的兒少案件,最駭人的是,這些怵目驚心的「新聞事件」,頻繁發生於孩子們的日常「現實世界」。成為父親後,所見的一切讓他焦心地思索,於是寫下這本書,唯有呼籲更多人正視及重視,才能確實地保護孩子,不再讓年輕的靈魂成為犠牲品。
讀者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