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哲翰/缺工、轉型陣痛、深陷經濟泥淖 德國現狀:被細線釘住動彈不得的「格列佛」

2024年02月20日 11:20

▲ 德國現狀就像《格列佛遊記》裡被小人國的兵士用眾多細線釘得動彈不得的主人翁。(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 黃哲翰/專欄作家

疫情、地緣衝突、嚴重通膨、缺工、轉型困境……過去10年獨領風騷的「德國模式」開始失靈,德國現狀就像《格列佛遊記》裡被小人國的兵士用眾多細線釘得動彈不得的主人翁。「歐洲病夫」的窘境該如何解?

近期以來,被稱作歐盟經濟發動機的德國經濟不斷拉起警報。自2022年疫情解除、烏俄戰爭導致的能源價格高漲趨於緩解後,德國的景氣卻遲遲未見復甦跡象。在歐美工業國家經濟都開始止跌反彈的同時,德國則始終深陷經濟停滯的窘境:2023年德國國內生產毛額(GDP)的成長始終沒有隨著國內消費復甦、國際貿易恢復常軌的情況而由負轉正,第2季與第3季分別繳出了負0.2%與負0.3%的成績單,難堪地位列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國家的末段班。

面對2020年代疫情與地緣衝突的衝擊,德國當前的表現顯然與過往大相逕庭。回顧2008年金融危機以及2010年初伴隨而來的歐債危機,德國經濟從危機中復甦的力道曾經驚豔全球,甚至還接著迎來德國經濟所謂的「黃金10年」,成長加速、消費增加、失業率降至歷史新低,種種表現在歐盟區都是當之無愧的一枝獨秀。

▲ 2008年金融危機以及2010年初伴隨而來的歐債危機,德國經濟從危機中復甦的力道曾驚豔全球,甚至還接著迎來德國經濟所謂的「黃金10年。(圖/路透)

面臨「去工業化風險」?

然而,這樣的經濟動能卻在進入2020年後戛然而止。即使撇開過去3年疫情與地緣衝突的外部影響,眼下德國產業的氣氛早已失去以往的樂觀。科隆德意志經濟研究院(IW Köln)指出,產業界已罕見地連續2年呈現明顯的信心不足。

該智庫於2023年12月底公布針對國內47個領域之產業聯盟的問卷調查顯示,其中23個領域都預期2024年將面臨業務衰退,15個領域則預期停滯,預期成長的僅有9個領域。與此相應地,有22個領域的產業聯盟都預期將縮減投資。

如今產業界已意識到,過去10年獨領風騷的「德國模式」開始失靈,各界紛紛熱議,德國可能面臨的「去工業化(Deindrustrialisierung)風險。

根據智庫專家們的主流見解,德國經濟前景如此驟變,並非出於單一原因,而是許多不同內外因素連鎖反應的結果。基爾世界經濟研究院(IfW Kiel)的研究主任庫斯(Stefan Kooths)比喻,德國現狀就像《格列佛遊記》裡被小人國的兵士用眾多細線釘得動彈不得的主人翁。

▲ 過去10年獨領風騷的「德國模式」開始失靈,甚至可能面臨去工業化風險。(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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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結構性轉型衝擊

除了疫情期間航運阻塞、地緣衝突導致嚴重通膨等外部因素,德國本身的基建投資不足、科層行政繁雜冗長、數位化轉型落後、科技新創不如美中韓等競爭對手以及勞動力短缺等因素,彼此形成了連鎖反應,讓「德國作為生產基地」(Standort Deutschland)的金字招牌蒙上了沉重陰影。

上述導致「去工業化」風險的種種不利因素,其所形成的連鎖反應表面上看似偶然,但實際上卻也反映了德國經濟正在遭遇結構性轉型的衝擊。

至今以來「德國模式」的成功秘訣,在於高度仰賴全球化產業鏈分工。在貨暢其流、易於取得廉價能源與原物料的全球經濟交通網裡,中國在幕前扮演著「世界工廠」,而德國則在幕後扮演著所謂的「隱形冠軍」,供應著讓世界工廠運轉的生產設施。德國與中國一表一裡,形成所謂「Chermary」(即「China加上Germany」)的經濟運作,讓德國與其他先進經濟體的同儕相較,維持著罕見的高度製造業占比,也造就了「德國作為生產基地」,以及德國社會對製造業的自豪。

▲ 中國在幕前扮演著「世界工廠」,而德國則在幕後扮演著所謂的「隱形冠軍」。(圖/路透)

「德國模式」被解構

然而,如今在地緣對立所引發的「逆全球化」潮流下,上述模式受到了嚴重的衝擊。經濟停滯與所謂「去工業化」效應,其實正反映著原本以製造業為重之「德國模式」被解構的過程。

「德國模式」的解構與「德國作為生產基地」的失落,鮮明地反映在一組令人費解的弔詭現象上:景氣疲軟、失業率不斷攀升的同時,許多產業領域卻依然苦於嚴重的人力荒,進而讓業務雪上加霜——「失業」與「缺工」這一對理論上矛盾的概念,成了德國經濟的現實窘境。

勞動力短缺是早已步入高齡化的德國社會長期以來的問題,但此一情況在近幾年來轉趨嚴重。慕尼黑經濟研究院(ifo Institut München)於2023年下半針對超過9,000家企業所做的調查結果也顯示,有43.1%的企業都面臨專業人力短缺的問題。其中,如建築領域甚至超過三分之二遭遇人才荒,而加工領域的缺工情況則達到35%的歷史新高點。

▲ 勞動力短缺是早已步入高齡化的德國社會長期以來的問題。(圖/路透)

另外,再根據德國經濟部統計,各產業中尤以所謂「MINT」領域(即數學Mathematik、資訊Informatik、自然科學Naturwissenschaft、科技Technik)缺乏專業人力的情況最引人矚目。在這些關鍵科技產業領域中,超過一半的企業都遭遇了職位開缺無人可補的風險。

以對能源轉型與整體產業升級都至關重要的光電領域為例,自2019年以來缺工的情況即翻了2倍,至2023年底已高達5萬個專業崗位都招聘不到人。

另一個顯眼的例子即是半導體產業。2023年年中,德國政府大手筆砸入上百億歐元,補助英特爾與台積電至德國薩克森邦(Sachsen)設廠,隨後雖然一度遭遇預算卡關等波折,但根本問題還是在於德國能提供的專業人才嚴重不足。依照IW Köln的估算,2022年中到2023年中的這段期間,德國現有半導體產業缺人的崗位即達82,400個。

在聯邦政府喊出以「薩克森矽谷」來帶動德國產業升級的口號後,德國半導體業已如火如荼地展開企業間大搶人的浪潮,排擠效應的漣漪廣泛,甚至擴及周邊相關科技領域,例如機電工程等。此外,由於人才荒的問題,英特爾、台積電等晶片廠的強勢入駐,甚至可能造成其他企業出走。例如前兩者挾著補助優勢與人才排擠效應,相對吃了虧的競爭對手格羅方德(Globalfoundries)就可能考慮將其德國廠轉移至保加利亞。

▲ 2023年年中,德國政府大手筆砸入上百億歐元,補助英特爾與台積電至德國薩克森邦設廠。圖為德國半導體大廠默克集團。(圖/取自默克官網)

專業人才荒加速掏空根基

在科技產業之外,專業人才荒的問題更是快速掏空過去作為「德國製造」招牌之傳統行業的根基。德國傳統製造業一向以產學適配的實習制,作為各國技職教育參考的典範,如今這個典範已然褪色。

自進入2000年以來,德國學生升學取向便逐年偏往大學,而非技職教育,德國大學入學的人數屢創新高。德國學生約有三分之一願意進入技職訓練,但近年來在家長壓力、技職工作條件退步、新興科技產業偏好高學歷等因素下,大部分畢業生還是選擇了大學。

在此趨勢下,根據德國技師中央聯會(Zentralverband des Deutschen Handwerks)所公布的消息,有一半企業都找不到足夠的實習生,即便是營運狀況極佳的企業亦然。

以巴伐利亞一家為航太與製藥領域生產精密零件、員工約130人的企業為例,此類中小企業即屬德國典型的「隱形冠軍」產業,其高度仰賴透過學徒制培養新血的人才傳承,如今卻年年頭痛於後繼乏人:今年5個實習生空缺,只補上了3位。

▲ 德國學生升學取向便逐年偏往大學,而非技職教育。圖為位在海德堡的學生監獄。(圖/記者蔡玟君攝)

總的來說,德國技工領域目前所缺的實習人數約近7萬人,而短缺的專業技工人數更是達到237,000人。其代價除了進一步加重德國「去工業化」的風險外,也直接對德國人的日常經濟生活造成嚴重影響,例如建築業與水電技師的大缺人,讓德國人等待居家相關服務必須大排長龍,也使得房屋短缺的情況加劇、大大衝擊了居住正義的問題。

經濟挑戰或為未來發展契機

產學適配的失衡、從傳產到專業科技領域人才的缺乏,以及產業普遍對景氣的悲觀與投資縮水,在在都反映了德國經濟步上轉型的十字路口。當傳統「德國製造」的招牌對人才與資本逐漸失去吸引力,而關鍵科技產業又還未取得國際競爭優勢的此刻,德國經濟確實處於尷尬的位置而頓時失去動能。

凡此種種,都讓德國各界普遍出現自我懷疑的聲音:德國是否又會再度回到千禧年前後被《經濟學人》稱為「歐洲病夫」的窘境裡?在歐俄對抗的局勢下,德國這架「歐盟經濟發動機」的停擺,又會產生哪些政治經濟效應?

▲ 當傳統「德國製造」的招牌對人才與資本逐漸失去吸引力,而關鍵科技產業又還未取得國際競爭優勢的此刻,德國經濟確實處於尷尬的位置而頓時失去動能。(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然而,關於德國是否會再度成為「歐洲病夫」的疑慮,戴姆勒、英飛凌、SAP等企業執行長以及德國機械設備製造聯合會(VDMA)主席等德國產業界的領袖,在新年初分別接受《法蘭克福彙報》(FAZ)訪問時,都口徑一致地將德國眼下的經濟挑戰視為發展契機,並對「德國作為生產基地」繼續保持審慎樂觀的態度。

龍頭企業大老們的此番談話,是喊話表演的成分居多、還是務實的展望居多?這個問題也許就像對2024年德國經濟成長的預測一樣──不上不下,停滯在一個前景尚未明朗的問號裡。

● 本文獲授權,轉載自「台灣銀行家。以上言論不代表本網立場。歡迎投書《雲論》讓優質好文被更多人看見,請寄editor88@ettoday.net或點此投稿,本網保有文字刪修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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