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怡注重論述跟數據,她認為推動廢死需要理性的政策討論。
圖文/鏡週刊
在祖父母家,她跟姐妹受叔叔嬸嬸照顧,雖然寄人籬下,卻是與校園完全相反的經驗。後來父親經商失敗後,叔叔嬸嬸為她支付大學學費、生活費,從未要求回報,也不曾讓她感受特殊的眼光及對待,「讀輔大學費很貴,但我從來不用掙扎學費繳費單要怎麼拿給他們,」她提高音量、模仿起嬸嬸的口吻,「『林欣怡你的繳費單為什麼還不給我?我要去銀行了,你不給我,我還是要跑一趟!』她把我當成她的小孩一樣罵。每個月給零用金,她也為我辦銀行帳戶,時間到就把錢轉過去,從來不會讓我需要去跟他們要錢,他們讓我覺得我不需要因此覺得跟別人不一樣。」
林欣怡從此深刻理解何謂被人在乎、被照顧的尊嚴,「他們對我的好,不是一定要的,但我從他們身上感受到,如何對待比較需要照顧的人或是不一樣的人,」她從談論自己,又轉回死刑犯身上,「所以他們會變成現在的他們,我不覺得他們能夠獨立承擔,很多人沒被善意對待過,我也可能在人生某一個階段,因為沒有受到支持,走上完全不一樣的路。我也可以叛逆,走到犯錯,走到變成另外一個人。」
廢死聯盟網站上,林欣怡跟夥伴寫下他們接觸的死刑犯的生命故事,有人為愛失控殺人、有人自幼缺乏關心、受到排擠,因為孤絕而痛殺至親。她提起其中一起因為財務糾紛憤而殺人的案件,因為通信多年,而見證對方的心情轉折,「我們剛開始通信時他很生氣,因為那個人欠他錢不還,害他遭遇到一些狀況,2人就是有仇,他都說:『我沒有錯、我很倒楣,是他害我犯下這個罪…』但後來有天他寫來,說不管如何他害了兩個家庭,一個是他的家庭,一個是被他傷害的人的家庭。」
▲廢死聯盟辦公室擺著王信福的等身人像,現年70歲的他,是台灣最高齡的死刑犯,也是目前廢死聯盟救援中的死刑冤案。
「我自己也嚇到,原來悔悟真的需要時間,」她回憶起對方開始戒菸、吃素、認真運動,由於當時死刑犯執行後還可以器官捐贈,對方希望能夠健康、捐出盡量多的器官,「他覺得如果沒有死刑,無期徒刑也願意,他沒辦法回饋社會,至少可以跟監所裡的人講不要再做壞事…」這情況不僅發生在一個人身上,「我會寄書進去,他們閱讀很多書,可以做很有趣的交流,他們也會說如果更早學習一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浪費生命?」
這些人被法院認定為「無教化可能性」,才會被判處死刑。但與其交流互動的經驗,她已很難想像人們如何只在犯罪發生當下,就評判一個人有沒有復歸社會更生的可能,「他(犯罪者)在當下可能只有憤怒,像記者問他:『你悔悟不悔悟?』如果他馬上說悔悟,我可能也存疑。我覺得真的需要時間,而且他可能需要一些協助,需要有人理解他們、跟他們對話,應該試試看,試過了才說這個人沒有教化可能性。」
冤案平反者、如今在司改會工作的徐自強就是曾被社會放棄的人,他曾因為喊冤多年、對人跟體制都失去信任,他向我回憶,「我常講我永遠記得那一天,第一次面對面接觸欣怡,她沒講什麼話,只是牽著我、看著我說:『我相信你。』她那時還很年輕,從她眼神感受到的溫暖,讓我很想抱著她大哭,那次我才開始改變,慢慢相信他們是真的要幫我。」 與林欣怡認識超過20年,他笑笑說,「她很堅持、不會退縮,遇強則強,遇到強權不會退縮,但她又有一種讓人親近的感覺,即使你不同意她,還是可以跟她當朋友,即使你在罵她,還是可以跟她聊天。」
▲一名與林欣怡通信許久的死刑犯送她紙折的螃蟹表達謝意,對方在寄出禮物後不久便被執行死刑。
如今台灣仍有8成民意反對廢除死刑,廢死聯盟成立以來便時常接到謾罵及恐嚇電話、臉書被負面留言灌爆,也曾遇過辦公室被丟雞蛋、灑冥紙,林欣怡有不少交手經驗,「有次早上8點就有人打來罵,批哩啪啦也沒問我是誰,罵了很多髒話跟可怕的話,後來他問:『林欣怡在嗎?』我猶豫一下跟他講我就是,他就停了一下,可能沒想到我會親自接電話,」對方語氣收斂講幾句話後,小聲對她說了「對不起」就掛掉了電話。
「那天那個對不起,讓我覺得又開闊了,」林欣怡試著設想對方處境說,「有些人可以判斷出來他不是中產階級,不是很會說話、善於發表意見,我猜測他也是台灣社會不被接觸不被接受的一群人,真的需要發洩,也只有在死刑這個議題上,可以跟別人一起罵我。」但她強調,這些人並非反廢死者真實的樣貌,而是被放大的極端案例,「現實生活中的80%的人支持死刑,他也可能支持冤案救援,不信任司法,認為司法不能錯判,他可能也覺得對犯罪被害人要好。」
她想起一個艱難的時刻,2012年台南湯姆熊發生隨機割喉案,死者為年僅10歲的男童,當時她曾面對來自至親好友的質疑,對方的問題簡單,卻讓她感到沈重、充滿壓力,「因為是好朋友,她不會罵我,但她問我:『這樣你還會支持廢死嗎?』我們沒有講很多…如果她講很多,我可能知道如何回應,但就是知道她很傷心。她是個媽媽,小孩子被殺害,對她來說很可怕。」
「其實很兇的討論、理性的討論都不難,但是帶有情感的,很難,」經過一天思考,林欣怡才終於能以文章回應朋友的質問,她寫自己也因為案件感到憤怒、無法無動於衷,「因為在意、因為生氣,這個時候很容易腦中就會浮現『死刑』這2個字⋯(可是)我知道『死刑』是錯誤的。死刑無法讓已經發生的憾事逆轉,死刑卻常常變成無辜受冤者的憾事。」
她也在文中解釋堅持廢死的理由:「我並沒有說,犯錯的人不需要受到懲罰,但是無期徒刑不夠好嗎?它可以讓犯錯的人沒有機會再犯錯,但同時也避免了萬一冤案被執行死刑後,無法挽救的悔恨。或許你會進一步的說,為什麼我們要花錢養這些壞人?但是事實卻是,在監獄中的受刑人,他們必須勞動以負擔膳食費用,他們勞動所得的1/2會進入犯罪被害者保護基金中,他們是可以有所貢獻的。」
社會運動往往透過煽動群眾情緒、訴諸情感連結動員民意,但推動廢死卻得反其道而行,林欣怡認為死刑存廢的政策討論,首先需要理性。「我從來沒有覺得犯罪被害人家屬他應該要原諒、不生氣、要理性,再多的補償也不能夠彌補他們,但回歸到政策應該要理性判斷,要看數據論述、看資料來做決定。比較幸運的、可以理性的我們,是不是應該多承擔一點責任去把這件事情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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