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曦
隨後的兩、三天,我到吉祥寺街上去一點一點把雜貨買齊,開始在家做起簡單的飯菜。到附近的木材行去買木材請他們幫我裁斷,用那做書桌。吃飯也暫時在那桌上吃。還製作了架子,買齊了調味料。出生半年左右的一隻母貓跟我親近起來,開始到我屋裡來吃飯。我為那隻貓取名為「海鷗」。
這是東京一九七○年的春天。渡邊的二十歲徹底告終的一年。
渡邊搬出宿舍,在郊區的吉祥寺附近租了一間房子,憧憬著和直子一起開始新的生活。房子雖然在郊區,但是價錢便宜,而且有大片的庭院和成群的貓。看起來絕對是適合兩人靜靜生活的場所。
吉祥寺在當時相對於東京市中心來說是否是偏遠的郊區不得而知,如今搭乘中央線從新宿站出發,只要二十分鐘左右便可到達吉祥寺。吉祥寺是以吉祥寺車站為中心的武藏野地區的總稱,據說連續五年被選為東京人最想生活的居住地。
▲吉祥寺並沒有吉祥寺。中央線吉祥寺站附近閒適優雅的地區都是吉祥寺。(圖/時報出版提供,下同)
渡邊搬到吉祥寺後也確實一反常態地開始努力生活。除了自己在家做飯,動手打造傢俱,甚至還幫房東修剪花園的雜草。難以想像那個從前生活在髒亂宿舍裡的渡邊竟然如此能幹。渡邊心懷和直子一起生活的夢想,默默為之付出努力。然而直子並沒有回應渡邊寄去的信,渡邊只好在漫長的等待中度過打工、吃飯、看書、聽音樂和逗貓玩的每一天。
拋開渡邊苦悶的心情不談,吉祥寺的生活看起來倒是閒適得很。
儘管距離新宿只有二十分鐘車程,吉祥寺周圍的空氣卻與市中心有很大的不同。路上的行人不再是一副形色匆匆的模樣,人們的衣著打扮也更富有藝術感。儘管大體上中產階級的形象沒變,卻少了那種緊繃繃的嚴肅感,多了幾分隨性和自在。
我造訪吉祥寺的時候是周一下午,車站前面商店街上的人卻一點都不少。這裡的商店街聚集了許多咖啡館、酒吧、甜品店、雜貨店或是多少帶有些設計感的小型服裝店,總之就是休閒性大於實用性的那一類店鋪。
▲吉祥寺車站通往井之頭公園。商店街上隨處可見品味優雅且別具一格的店鋪。
一對衣著優雅的男女在小酒吧裡面街而坐,慢慢喝著高腳杯裡的香檳。酒保在他們身後默不作聲地擦著杯子,似有似無的音樂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緩緩流動。午後的陽光落在對面花店門口排列整齊的新鮮花草上面,悠然自得的人們從他們面前經過。兩人並不看對方,卻在相互低語著什麼,一串串氣泡從面前的高腳杯裡升起。那畫面極其自然地與村上故事中的某些場面重疊在一起。
走在吉祥寺一帶,街上有種令人舒暢的微妙氣息。與東京其他地方相比,房屋街道固然同樣整齊乾淨,然而似乎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悄悄營造出一種優雅閒適的氛圍。也許與附近井之頭公園濃密的樹蔭有關,也許與路邊小庭院裡精細打理的花木有關,也許與一間間販賣各式雜貨的小店有關,也許與公園前面表演雜耍的藝人有關。能在工作日的下午步履輕盈地推開雜貨店的門挑選並非生活必需品的雜貨,這樣的女人顯然與想像中普通日本家庭主婦的形象相去甚遠。
井之頭公園前面空地上表演雜耍的男子也和東京地鐵裡西裝革履、神色疲倦的上班族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甚至連鞋也不穿,光著一雙腳在地上輕快地移動腳步,雙手靈活地擺弄著扯鈴或是玻璃球。動作與音樂配合得恰到好處,如同在舞蹈一般。即便沒接住拋出去的扯鈴,觀眾們也只是發出善意的笑聲。他也就笑吟吟地重來一次,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井之頭公園廣場上表演雜耍的藝人。即便失敗了,為數不多的觀眾也會報以歡笑和掌聲。
一切都輕鬆自在,彷彿每一天都是愉快的周日午後。不難理解為什麼東京人都想要住在吉祥寺:誰不想將這種輕鬆自在的感受變為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呢?
可惜渡邊和直子終究沒能一起生活在吉祥寺這個甜美又令人愉悅的地方。渡邊唯有在被人遺忘的庭院裡不斷想念直子。直到玲子來看望他。
在吉祥寺下了電車,改搭巴士到我住的房子之前,我們沒怎麼說話。只是斷斷續續地談了一點有關東京街頭樣子變了,她上音樂大學時代的事,或我過去到旭川時的事之類的。關於直子的事則一概沒提。我有十個月沒見到玲子姊了,但我跟她兩個人走著時,我的心卻不可思議地感到很溫柔、很安慰。並覺得以前也曾經有過一樣的感覺。試著想想我跟直子在東京街頭走著時,也有過完全相同的感覺。正如過去我和直子共同擁有Kizuki這個死者一樣,現在我和玲子則共同擁有直子這個死者。
想到這裡,我便忽然變得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玲子姊有一會兒一個人講著,但發覺我不開口之後,她也沉默下來,就那樣兩個人一直保持無言地搭巴士到我住的房子去。
這是個初秋的時刻,正好和一年前我去京都造訪直子時一樣,光線清澄澈的午後。雲像骨頭般又白又細,天空像可以穿透般的高。秋天又來了啊,我想。風的味道、光的色彩、草叢裡開的小花、些微聲音的響法,告訴我那到來了。季節每一次循環,我和死者們的距離便逐漸拉遠。Kizuki依然還是十七歲,直子依然還是二十一歲。永遠地。
直子去世後,玲子來到渡邊在吉祥寺的住處。由於直子的離開,玲子也終於能夠下定決心選擇新的人生。那時渡邊剛剛結束了長途跋涉的旅行、回到吉祥寺的住處。在本應是輕鬆愉快又充滿希望的吉祥寺,渡邊卻獨自在落滿灰塵的房間裡思考死亡的意義。為了遠離Kizuki的死而來到東京的渡邊,卻不得不再次面對直子的死。
村上君將渡邊對於直子之死的悲傷一一道來,那是能夠讓人真切感覺到的悲傷。由於渡邊和直子對於Kizuki的死總是避而不談,唯有在此時,我才意識到,他們對於Kizuki的死,曾經承受了同等程度,甚至更加強烈的悲痛。
直子無法承受這種悲痛,被拉入死的世界。而渡邊則掙扎在死和生的世界邊緣,直子和Kizuki在死的一側不斷呼喚著他。
還好玲子及時出現了。
「來到這種地方真是鬆一口氣。」下了巴士,環視四周後玲子姊說。
「因為是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噢。」我說。
玲子對於吉祥寺也讚不絕口。吉祥寺終究是個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地方。兩人喝茶彈吉他,跟房東聊天,去商店街買煮火鍋的材料。
吉祥寺的商店街不只有酒吧和咖啡館,也有賣上好牛肉的肉舖。說來有趣,吉祥寺最有名的不是西餐、不是高級料理,竟然是專業肉舖SATOU出售的兩百四十元日幣一個的炸肉餅。這才是適合居住的地方該有的品質。
SATOU的炸肉餅是號稱以一級松阪牛製作的物美價廉的炸肉餅。在商店街看到路邊排著長長人龍的地方就沒錯了,大家都心甘情願地等待著現做現炸的鮮熱炸肉餅。熱烘烘的炸肉餅十分酥脆,放進紙袋裡都會發出清脆的喀嚓聲。一口咬下去,冒著熱氣的牛肉汁一下子流出來,帶著洋蔥的清甜,好吃得眼睛都忍不住閉起來。
美好的食物能夠撫慰一切,包括死亡帶來的傷痛。
在那之間飯煮熟了,因此我在鍋裡放了油開始準備做壽喜鍋。
「這個,不是夢吧?」玲子姊一面用鼻子聞著香味一面說。
「百分之百真實的壽喜鍋。憑經驗來說。」我說。
我們算是沒怎麼說話,只是默默的夾著壽喜鍋的菜吃,喝著啤酒,並吃了飯。「海鷗」聞到香味也走過來,因此我們分一些肉給牠。吃飽之後,我們兩個人靠在簷廊的柱子上,眺望月亮。
「這樣滿足了嗎?」我問。
「沒話說,非常滿足。」玲子姊好像很痛苦似的回答。「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吃過。」
兩人在院子裡吃熱氣騰騰的火鍋、餵貓、看月亮,然後去附近的浴室洗澡,返回住處開紅酒對飲……總之要徹底享受生活的樂趣,直到渡邊能夠確認自己還是要留在生的一側。
當我坐在吉祥寺精緻優雅的街頭時,梅雨季節裡難得一見的午後陽光正照在街對面的花店門口。我將鬆軟的炸肉餅送入口中,閉上眼睛等待香甜的肉汁在嘴裡擴散開來。毫無疑問,那是生之喜悅的其中一種。
在那個時刻,我似乎能夠體會到,即便被直子和Kizuki將自己的一部分拖入死者的世界,渡邊依然能夠在吉祥寺獲得腳踏實地生活著的實感。
然後徹底向直子告別,也向死者的世界告別。
渡邊和玲子在孤獨的庭院廊簷下給直子彈琴,一直彈了五十首曲子,算是為直子舉行了一個不那麼淒涼的葬禮。
他們彈披頭四,彈巴布‧狄倫,彈海灘男孩,在月光下回想人生的傷感與溫情。為了與過去好好說再見,那裡必須有這樣一個儀式。從此以後,如同揮別了無可挽回的六○年代,渡邊只能在告別了Kizuki和直子的人生裡獨自努力生活下去。那樣的告別,彈一百首披頭四恐怕也不為過。
「祝你幸福。」臨別時玲子姊對我說。「因為,我能忠告你的事全都忠告過了,所以已經說不出什麼了。只能祝你幸福。連我的份和直子的份加起來那麼幸福噢,我只能那麼說。」
我們握了手告別。
吉祥寺旅行Tips
以JR吉祥寺車站門口的井之頭通為分界,吉祥寺地區可以分為兩個部分。車站南側是佔地廣大的井之頭恩賜公園。車站北側是廣大購物中心和百貨商店的所在地,東急百貨、京王百貨、丸井百貨全部集中在這裡,以及各種藥妝店、時裝專賣店、數位用品店、二手書店……令人眼花撩亂。著名的炸肉餅店SATOU也在這裡,無論什麼時候都大排長龍,不過好在出品很快。店裡也販賣炸好的成品,但是大部分人都願意花點時間等待剛剛出鍋的新鮮炸肉餅。
引文出處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時報出版,賴明珠譯。
村上春樹《村上朝日堂》,時報出版,賴明珠譯。
作者: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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