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小編這麼說
很少有人知道,奧地利這個以音樂和美景聞名的文化國度,
曾經是納粹迫害的幫兇。和台灣一樣,奧地利也在當年錯過了檢討自省的機會,
直到近年社會輿論才重新開始重視轉型正義,投入研究、成
立紀念館、納入教育等等,不讓歷史重蹈覆轍。
文:楊佳恬(旅奧台籍音樂家、作家)
歐洲最後一個被解放的毛特豪森集中營
我十六歲那年,中學導師安排我們去參觀奧地利最大的集中營—位於奧地利中部的毛特豪森。
這座集中營在短短幾年間,關了來自超過四十個國家,近二十萬人次的囚犯(異議分子、同性戀者、他國戰俘、身障人士、智障人士、猶太人、少數民族等),我們得知毛特豪森也有毒氣室、近兩百階的「死亡階梯」(直接把沒有力氣做工的囚犯丟下階梯摔死)、焚燒屍體室等。
▲奧地利毛特豪森集中營博物館/Wikipedia,下同
只有不到一半的囚犯,在二戰結束後活著離開,而實際的死亡人數更高,因為許多被屠殺的人數都沒有被記錄下來。
老師很詳細的為我們做準備,還看了一部才發行不到兩年的奧地利電影《獵兔行動》(Hasenjagd)。這部電影敘述毛特豪森集中營最聳人聽聞的大逃脫。一九四一年有四到五千名左右的蘇聯戰俘被送進來,他們是所謂的「K囚犯」(K-Häflinge),K是德文Kugel(子彈)的縮寫,意思就是這些人都是死刑犯。
一個接一個被餓死、凌遲死,最後的數百名囚犯嘗試逃亡,一部分的囚犯甚至犧牲自己做人牆,撲在通電的鐵絲網圍牆上,讓夥伴們爬在他們的屍體逃出去。而外出圍捕逃犯的納粹士兵們笑稱:「兔子逃跑了,我們要去打獵了!」最後只有九名(也有數據說是十一名)生存下來。而其他的幾百名逃犯,不是被獵殺,或是在雪中被活活凍死。
我們浩浩蕩蕩的坐著遊覽車,開著山路,繞啊繞,一路到了毛特豪森。
一到那裡,就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凝重。我們這群吱吱喳喳的青春年華小女孩們,在聽到沉重的鐵門在我們身後「噠」的一聲被關上時,突然全都安靜下來。在參觀了集中營的設施,聽了許多肝腸寸斷的故事後,接著進去毒氣室,當導覽員把門關起來,我們彷彿聽見這裡曾有過的哀叫,也害怕的叫了起來,還有同學腳軟跌在地上。
在一個小房間中,我們看到了兩個如浴缸大小的焚化爐,牆上釘滿了香味濃郁的鮮花、紀念碑、泛黃的照片,許多小小的蠟燭放在各個角落,靜靜燃燒著。我們還反應不過來時,導覽員開口了:「因為許多人都是活活被餓死,死的時候都是皮包骨。一個爐子,一次可以塞進七具屍體。」他指著各處的蠟燭,告訴我們,這些蠟燭是為死者祈福而點的。
我們看了紀錄影片,其中有一幕重重的把我胸腔中的空氣全敲了出來,令我呼吸困難,那是被關在隔離室中的囚犯在牆壁上留下的字跡: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的存在,那麼祂必須向我請求原諒。」
影片中有一個當時解放集中營的軍官,這時已是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了,他幾度哽咽,不斷擦拭眼角,顯然軍人的節操使他不想失態。但是,他最後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說:「當我打開那扇門時,我看到的,不是人間,是地獄。」
我們這才知道,原來毛特豪森是全歐洲最後一個被盟軍解放的集中營。許多囚犯還在美軍進來的當天暴斃(心臟承受不住這樣的刺激。)還有許多囚犯因為腸胃全損,甚至連盟軍發給他們的補給品都無法承受,就這樣死去。
回家後,我在日記裡寫著:「這是多麼悲哀,終於擁有自由時,卻無法享受自由了。但是至少,他們是帶著自由的靈魂離開的。」
過了二十多年,很多當時看到的聽到的,我都不太記得了。但是有一幕,直到今天,依舊牢牢的嵌在我腦海裡:那是一張照片。
在參觀所有的設施後,出口前有一個攝影展。其中有一張照片,是一個看起來就像一般奧地利農民家裡的庭園,角落整齊的疊放著許多不同尺寸的衣服。攝影展中模擬著照片的場景,也搭了一個庭園的角落,整齊堆放了一疊衣服。
原來這是重現當年「獵兔計畫」的一個真實情景。那是天寒地凍的奧地利深冬,集中營的管理階級要求附近村民,看到逃犯必須立刻通報。有的村民不願意配合,也不願見死不救,卻不知道如何幫助這些逃犯。
而當時囚犯們都只穿著薄薄的囚犯服,在零下近十度的大雪中,生存機率根本是零,附近的居民就趁半夜把家裡不同尺寸的冬天衣裳放在庭園的樹叢中,希望囚犯躲到一般人家庭院的時候,能夠把身上顯眼的星條紋囚犯服換掉,甚至也有居民冒著生命危險,把逃犯藏在家裡,一直藏到戰爭結束。
心中的波濤洶湧在這時候整個淹出來。我站在那一疊衣服前面,淚水完全停不下來。我看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都還可以自制。但是,看到在最黑暗的時候,還是有人,就算知道被發現後自己也性命不保,還是願意對這些逃犯伸出援手,那股力量太大了,徹底撼動了我。
踏出了出口,外面的太陽灼灼的晒著,我的眼淚還是一直流個不停,參觀的最後一幕,像隻溫柔的手,輕輕撫慰著一個年輕女孩的心,我漸漸平靜下來。
大家靜靜的坐上了遊覽車後,我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想著紀錄片中那位窩藏戰俘的奧地利農婦,被問及為什麼這麼做,她淡淡的說:「我是個母親,我也有孩子在戰場上。而這些孩子在家鄉,也一定有盼望他們平安回家的母親。」
當初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當居民們悄悄把衣物藏在花園,他們是否想著自己在遠方作戰的兒子、父親、兄弟?當戰俘們找到這些衣物換上時,他們的心,或許也悄悄連繫在一起了,而冒著生命危險藏匿戰犯的母親,在最黑暗的時刻,依然不肯放棄人性。
我之所以相信轉型正義的重要,也要感謝在奧地利中學裡所遇到的老師們的堅持,陪伴我們接觸相關知識。一顆又一顆的種子,就這樣靜悄悄的落在我心中,陪伴著我長大,對我的人生觀帶來的影響,蜿蜒綿長。
原來,轉型正義並不是要撕裂,也不是要翻舊帳,它是要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出口,也是要給予後來的人,新的力量以及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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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小國也可以偉大:我在奧地利生活學習的第一手觀察》
文:楊佳恬(CHIA-TYAN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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