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靜儀（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婦產部主治醫師）
今天晚上婦產科三個開診都算大診，所謂大診，是護理師的說法，意思是病人數量多或者醫師專科比較複雜的診。有的大診可以從中午看到半夜，候診區滿滿是病人和陪同家屬，連空氣都變悶了。
因應大診，護理長通常會安排較資深的護理師當班，因為他們一方面對醫師的特殊處置較熟練，二方面有經驗可以應付病人的各種抱怨或要求，也能調整檢查和看診順序節奏，讓病人減少空等、醫師看診順暢—大家少出錯就可以早下班。
大診開診前，不管對醫師或護理師來說，都是備戰狀態，我們必須先準備特殊器械、檢查工具、確認某幾個特定病人要事先提醒醫師等，甚至先買好珍珠奶茶來補充水分和熱量。
開始當主治醫師才第二年，我的診已經是大診等級。病人多、病情和檢查複雜度也高。這天叫到號碼走進來的，是一位四十二歲的女人，大喇喇地，舉手投足都很率性的模樣。
「欸，我便秘好厲害，你看我肚子大成這個樣子。」診間門都還沒關妥，她就急著說，一邊拉開外套，露出圓滾滾的小腹。
「便祕成這樣也太誇張了吧？不太可能欸。」我示意她躺上檢查床，護理人員則協助她躺好，掀開上衣和拉低褲頭。
「你這個不可能是便秘啦！」才正要起身幫她做檢查，看到那顆肚子，我就鐵口直斷。
「你這麼大一顆肚子，假如不是懷孕的話，就麻煩了。」她很瘦，躺平後腹部膨起更加明顯，皮膚給撐得繃繃的。那是個大概懷孕七個月尺寸的下腹，若是腫瘤的話就糟糕了。
「我不可能會懷孕啦，我停經很久了。」她邊哈哈大笑邊拍拍自己的肚子。結果超音波探頭一放，就看到一張小小的臉。
「你懷孕了啦！」算一下超音波影像中的胎兒頭寬45，「二十八週了啦，你也太誇張了吧，這位媽媽！」這下換我哈哈大笑。
「怎麼可能！」她雙眼瞪得雞蛋大，這大概比中樂透還讓她驚訝吧。
▲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取自免費圖pixabay）
「你自己看吶，這是臉、這是手、這是大腿啊。」這個週數的胎兒大約一公斤，超音波影像還滿漂亮的，新手父母經過解釋之後多少都能跟著辨識出臉或是手掌。我印出幾張影像給她。幸好這顆大得不得了的小腹裡是小孩不是腫瘤。
「我跟我老公剛剛在外面還以為肚子裡是大便，一直推它欸！」她真的還在驚嚇狀態。眼睛瞪得大大的。
「呃，我想你這個孩子以後會非常有抗壓性。」連護理師都被我們的對話逗笑了。我請診間外的老公一起進來看檢查。是個曬得黑黑瘦瘦的殷實男人，被護理師開門呼喚進診間時，大概是擔心有什麼壞消息，看起來有點忐忑。
「你是她老公吼？你太太懷孕了！已經七個月大了啦！」我實在被病人逗得笑不攏嘴。
「怎麼可能！」聽到太太肚子裡那坨「大便」原來是「小孩」，她老公一樣嚇得瞪大眼睛，眼白在黝黑的皮膚襯映下更加明顯。
太太一邊拿衛生紙擦拭肚皮上超音波診斷用的潤滑劑，一邊說，「對啊！我們之前花了幾十萬做不孕症治療，都沒成功。說我們很難懷孕了，就想說這輩子就算了，不會有小孩了啊！我這幾個月的月經都沒來，想說停經了，也沒理它啊。」
不孕症除非輸卵管阻塞、無精蟲等這種明確原因，有不少是「無原因」的不孕，也就是常有器官也正常、排卵也正常、精蟲也不差，甚至還特別抓了受孕期行房，依然很難懷孕的。
十多年臨床經驗下來，卻遇到許多像這一對夫妻一樣，「已經放棄了，結果莫名其妙就自然懷孕了」的案例。我常常跟病人說，小孩子何時來，是緣分。不要強求，也不要失望。
▲上天突如其來的禮物 。（圖／取自免費圖pixabay）
「好啦，你是高齡產婦，又是非預期懷孕，產檢要趕快趕一下進度才可以。」笑歸笑，正經的檢查還是要完成。
「糟糕，我吃了很多個月治便秘的中藥欸。」
女人真是了不起，發現要當媽了，突然非常認真地為小孩的健康思量了。據說這幾個月來，她的中醫都是把脈後才開藥，不是隨便吃成藥。這實在讓我很無言，不是據說把脈可以診斷出肚子裡是男是女嗎？明明一隻小孩這麼大，光看肚子也該想到了，怎麼還一直當便秘治療咧？
「你沒有問中醫師說你的肚子怎麼愈來愈大嗎？」我覺得有點誇張。
「有啊，他就說是宿便，幫我加藥啊。」講到宿便她不會再拍打肚子了。
「呃，我也沒辦法告訴你之前吃的那些中藥會不會怎麼樣，你最好回去問那個中醫，請他調這陣子吃的藥品出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副作用。」就算有，現在都已經二十八週了，除非有重大異常，不然也是準備生下來了啊。
「你都沒有覺得很奇怪，肚子裡面有東西在動嗎？」我實在對於她這麼遲鈍感到好奇，大約懷孕二十週左右就可以感受到胎動，二十八週的胎兒其實已經踢打得很用力了。
「我以為那是腸子在蠕動。」她害羞地說。好吧，她不是我遇過唯一一個以為小孩在動是腸子蠕動的女人，呃，台灣女人好單純可愛啊。
「我以為我們這輩子不可能有小孩了，想不到竟然懷孕了。」要走出診間去領媽媽手冊時，她撫著肚子五味雜陳地說。
「那就當作老天爺送你們的禮物吧，恭喜喔！」我真是被這對夫妻給逗得樂不可遏。
▲夫妻倆開心成為人父人母 。（圖／取自免費圖pixabay）
之後，他們就像一般的準爸媽，來門診時她改穿孕婦裝了。跟上次大咧咧翻開外套給我看「宿便多到肚子鼓起來」的她完全不同，真是太可愛了，我猜他們的家人也被這樣的改變嚇到了吧。她老公拿著各色營養品，問我那些該吃、哪些不可以吃。原本來「看便祕」時那兩個嘻嘻哈哈的相伴夫妻，因為即將為人父母而變得嚴肅認真。
他們真的運氣不錯，是個高齡產婦，第一次產檢時已經進入第三孕期，仍然逐項檢查過關，也沒發生產科併發症，只需要建議她補充點鈣質，加上適當運動。原先以為是腸蠕動的胎動愈來愈用力，讓她夜裡被踢醒，體型偏瘦的她還能看見胎動時肚子鼓出一團變形的模樣。
兩個半月之後，上天送的這個禮物健康出生。她雖是高齡產婦，還是順利自然分娩，是個女孩。她和老公學著哺餵母奶，七手八腳忙得不可開交，老公黝黑皮膚的眼角皺紋笑得更深了。她發現懷孕後就暫停染髮，原本有點灰白的頭髮顯得更白了些，加上歷經一整天待產，讓她更顯疲累。
我不忘笑他們，「你們家女兒很強悍，在肚子裡被你們當大便推著玩都沒事啊。」夫妻倆仍跟我一起大笑，這上天的安排實在不是凡人所能想像的。
▲孩子順利健康誕生(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取自免費圖pixabay）
＊本文摘錄自《診間裡的女人：婦產科女醫師從身體的難題帶妳找到生命的出口》
作者： 林靜儀
本文由 鏡文學 授權轉載
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