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胡展誥（諮商心理師）
對許多人而言，新生兒的到來是歡天喜地的好消息，但志豪當了半年的新手父親，卻經常食不下嚥、夜不成眠。
當同事們知道他成為新手父親，紛紛給予祝福與道賀，分享各種嬰幼兒的相關資訊、兒童用品的網頁給他，但他卻總是苦笑以對，沒有太多的回應，這也讓同事們滿心困惑，甚至覺得他好像是一個不太適任的父親。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志豪嘆了口氣，娓娓道來。
兩、三年前，志豪在父親生日那一天，偕同新婚的妻子帶父母到好不容易才訂到的餐廳，為父親慶生。
在愉快的氣氛下，父親突然問他們什麼時候要生孩子，此話一出，立刻像是將一顆點燃引信的未爆彈扔到志豪的手上。
志豪雖早有預感父親會問這問題，但卻還是緊張地表達他們夫妻並沒有生孩子的計畫。
「為什麼？」父親皺了眉頭。
「因……因為經濟還不穩定，還有──」志豪一陣胸悶窒息。
「有窮到沒辦法生孩子嗎？」還不待志豪說完，父親放下手中的筷子，音量明顯大聲許多。
志豪感覺到面紅耳赤，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從小到大，他太清楚這種對話接下來會如何發展了。
無論他怎麼委婉說明理由，只要答案不符合父親的期待，惹來一頓嘲諷或責罵是免不了的。一旁不只有新婚的太太，還有高朋滿座的客人，光想到要在這樣的情境下被父親大聲斥責，就覺得很丟臉。
出乎意料，父親什麼也沒說，但臉上的表情愈來愈凝重。沉默半晌後，父親起身離席。
志豪以為他要去洗手間，沒想到一會兒後，卻瞥見落地窗外的停車場，父親關上車門、發動汽車就要離去。
志豪趕緊衝出去，挨在車窗邊試圖解釋、安撫父親的情緒，但父親卻完全不願意將車窗搖下，任憑志豪在車後方追著跑，最後揚長而去。
透過餐廳大片的落地窗，幾乎整個餐廳的客人都看著這一幕上演。
「那當下你應該很難堪吧……」我回應。
「其實已經不只一次了……」志豪露出無奈的苦笑。
之前，他曾借父親的車子去參加面試，在下大雨的高速公路上打滑追撞前車。報警之後，他在驚慌之餘打電話告知父親此事，一方面覺得抱歉，一方面也想說父親可能會提醒他一些注意事項。
沒想到，電話那頭的父親才聽到「車子發生擦撞」，立刻大罵：「好好好，你給恁爸試試看！」旋即掛掉電話，留下在高速公路上錯愕的他。
還有一次在餐桌上，他向父親請教買房子的問題，嘗試增加彼此的話題。
結果父親白了他一眼：「你才工作多久？你有錢嗎？沒那個屁股就不要吃那個瀉藥。」（台語：「不自量力」的意思）說完後，捧著碗筷就離開了餐桌。
「那種感覺就很像……」志豪想了許久，似乎想不到確切的形容詞。
「被自己的爸爸遺棄？」我試著同理。
「對！就是這種感覺。」志豪說：「好像只要沒有讓他滿意，或者沒有符合他的期待，他就不給我好臉色。」
「我會不會被其他人看笑話、會不會難過，甚至出了車禍，到底人有沒有受傷，這些好像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事情能不能讓他滿意。」
「後來呢？」我問。
「後來，我們還是有了小孩……」志豪的語氣滿是愧疚：「為了不讓他們失望、為了要生這個孩子，我和太太幾次吵到差點離婚……」
「你知道嗎？有好幾個晚上，當我凝視著那張沉睡中天真善良，不管到哪邊都受到大家歡迎的臉孔時，我竟有股衝動想要動手掐住他、用力地掐他，如果不是因為他，我也不需要經歷這麼多痛苦。但是我又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嚇到，畢竟我是他的……」志豪的聲音哽咽了起來，呼吸也開始顫抖……
孩子出生後，父母對這個孫子疼愛有加，時不時就打電話要志豪週末帶著孫子回來給他們看看，有時也主動要他們把孫子留下來，說這樣可以幫忙碌的他們分攤一些照顧的工作。
「我就說嘛，結了婚就是要生孩子啊！趁年輕力壯時趕快生一生，你看，孩子白白胖胖的，好可愛啊。」「有去找老師幫忙算名字了嗎？……」
父母滿意地逗弄著懷裡的小寶寶，一邊露出「我們說得沒錯吧～」的表情對兒子與媳婦說。
志豪說，看著父母對這個孩子慈愛至極的眼神，他卻感覺到一陣茫然與憤怒。
之所以茫然，是因為打從他有記憶開始，似乎從未得到父母這樣關注的眼神；而令他憤怒的是，自己從小努力念書、聽話、找到好工作，都無法得到父母的肯定，但這個剛來到這世界的嬰兒輕而易舉就獲得他夢寐以求，卻總是遙不可及的慈愛。
想到這裡，除了痛苦之外，旋即又是一陣自責，責怪自己竟然跟尚在襁褓裡的孩子向父母爭著討愛……
「我承認，或許我做得還不夠好。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掉頭就走，可不可以不要說那些難聽話……」
看著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有些難以啟齒地說出這些話，我感知到，這是他內在最脆弱、最期待被父母理解，卻也害怕被拒絕的部分。
作者： 胡展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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