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姜雯
離開庇護所(編按:外籍勞工庇護所)去工作的人,帶著半點喜悅,半點惶恐,一點未知。被留下的,則繼續焦灼和等待。庇護所裡人員流動率高,每隔幾天便有新面孔,沒完沒了的勞資爭議。
五月,六個菲律賓廠工集體向勞工局申訴並罷工,拖著行李,來到庇護所安置。移工的安全之家一下子熱鬧非凡。
六人同屬一家位於新莊的小型家庭電鍍廠,工廠裡除了七個菲律賓工人,只有一個台灣工人,全靠移工撐起整個廠的生產作業。幾個工人嚴重超時工作,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上下,加班費卻被嚴重剋扣,連加班總量的一半都沒有。
更嚴重的是,老闆態度惡劣,工廠內瀰漫著化學氣體,工人卻一點安全配備都沒有。除了一雙靴子以防流到地上的酸性物質腐蝕雙腳,連一個口罩都沒有,更別說有化學物質的工廠,雇主理應提供三個月一次的免費醫療檢查。
(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每天六點起床開始工作,一個小時後可以上樓吃早餐,但若遇到老闆來工廠視察,便只能餓著肚子繼續工作。老闆幾乎每晚都去賭場,早上才回工廠,若輸了錢就拿工人出氣。「幹你娘,給老子快一點工作!」「他媽的,別擋我的路,你們這些神經病。」老闆一邊罵,一邊用力推開身邊的工人,而機器就在旁邊。
午餐、晚餐只有十到十五分鐘的用餐時間,便當相當糟糕,裡面甚至有蒼蠅。工人向老闆反映,老闆只是看著他們輕蔑地笑,好像在說,牲口也挑食。幾次食物中毒後,工人決定不再食用工廠提供的便當,於是十點下工後,還要煮飯,準備第二天的午餐,往往凌晨一點才能入睡。隔天照舊六點起床。
每週只有週日能休息,但有時候老闆會要求週日也加班,工人們百般不願意。「週日我們想休息,想要上教堂,想要有一點自己的時間。我們已經很累了,一個人做三、四個人的工作,週日是我們唯一的假日。」六人中,最高也最活躍的瑞德說。
瑞德高中畢業後就去汶萊工作,後來又跟著父親去東帝汶工作。他會講流利的印尼文,二○○六年第一次來台,進入玻璃廠工作,三年合約期滿後回到菲律賓,二○一五年再次申請來台,進入現在這間工廠。「進工廠前,我們都不知道是做什麼工作,我知道是操作機器,因為台灣很多機器。但我沒有預料到,我們就是機器。」
大部分移工在簽合約時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工作,或者合約上的工作內容與實際內容不符;下了飛機,到了工廠,才知道要做什麼,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雇主有「外勞配額」,相對於工人本身,政府在「不妨礙本國人就業機會」的前提下,作為「補充性勞力」核發給雇主的「配額」,才是最有價值的商品。有了配額,就有外勞來工作,廉價、好用又穩定,不喜歡還可以隨時換,反正仲介手裡多的是勞動力,輪不到外勞挑工作。
瑞德才工作兩週,指甲就又紅又腫,手指無法動彈,連吃飯都困難。因為他每天都要和另一個同伴一起,用網子兜起六十到八十公斤重的材料,濾去上面的化學殘留物。
兩週後,瑞德才在工廠第一次見到仲介,他請仲介幫他換工作,仲介卻說:「為什麼他們能做,你卻不能做?」
想到來台前為了繳交仲介費欠下的債務,瑞德只好繼續工作。另一方面,他每天都被老闆罵,瑞德想著自己是新人,也許學會了所有事情,老闆就不會罵他了。可是兩年八個月後,老闆還是一樣的態度。
「他當我們是牲口,是奴隸!」喬伊說。
「他是一台機器啦!」阿奈打趣喬伊。
(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在工廠的人都生病了。每天都咳嗽,皮膚被腐蝕,瘙癢難耐,因為空氣中瀰漫著化學氣體。喬伊和阿奈是裡面病得最嚴重的兩個人。喬伊來台前在家鄉種田,身體硬朗健康,到工廠工作後開始每天咳嗽,去醫院檢查,發現肝臟受損,出現斑點。
喬伊此後每週都要去醫院回診取藥,賺的錢都花在看病,根本沒足夠的錢能寄回家,供兩個兒子念書。去醫院還會被扣薪,沒有工作就沒有薪水,哪怕病得站不起來了,老闆也照樣把他拖起來上工。
阿奈在工廠是最靠近化學物質的,工作時,酸性物質飛濺到他身上,空氣裡的毒氣環繞著他。他全身上下都是紅黑色的斑點,從臉到肚子,到腿,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
七個菲律賓人分屬於兩個仲介,工人向仲介申訴,仲介全然不管。「仲介只站在雇主那,雇主給仲介錢,要他閉嘴。」瑞德憤怒地說。
他們終於忍無可忍,商量了一週後,決定一起向勞工局申訴。「我們要為自己的健康著想,繼續這樣工作下去,我們可能會死。我們決定一起申訴,一起罷工,因為只有一、兩個人申訴的話,老闆不在乎,他隨時可以換工人,只有一起離開,大家的問題才能得到解決。」
最後有個工人臨陣脫逃,瑞德說:「我們理解他有他的苦衷,他有債務、有家庭,需要用錢。但我們誰不是呢?他沒想到自己的健康。」
諷刺的是,在勞動局開協調會的時候,平常囂張跋扈的老闆竟然哭了起來,乞求他們回去工作、取消申訴。並允諾退還全數被剋扣的加班費,每天保證只加班兩小時,並改變自己的態度,希望他們給他一次機會。
▲數百名外勞聚集抗議公司待遇差。(示意圖/記者林煒傑翻攝)
但這些工人知道,不能相信他。相處的這幾年,大家已經完全了解他的脾性,而且他做了不少違法之事,肯定心虛。除了工人超時工作,沒有防護措施外,在工人申訴期間,這個老闆還聘用逃逸外勞。此外,工人的薪資表上,「個人所得稅」一欄永遠是零,可想而知避繳了多少稅。「我們仍然戰鬥。」瑞德義憤填膺地說。
不是沒有反抗的餘地。公平正義,在這六個人身上找到了一個微小的出口。雖然全球資本繼續擴張,邊緣更加邊緣,底層落入更底層;雖然資方依舊壓榨移工的剩餘價值,仲介依舊從中買空、賣空,謀取暴利;政府充耳不聞,與資方共謀,剝削移工;雖然人失去人本該有的生存狀態,成為生產線上的機器。但,不是一切都沒有用。
*本文摘錄自《奴工島:一名蘇州女生在台的東南亞移工觀察筆記》
作者: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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