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仲彬
往南的國道上,天空很藍,話題原本繞著露營設備打轉,不知怎麼突然跳到歷史老師身上。老師最愛講的就是那句:「同學,這題誰會,嚴重加分!」然後坐在副駕的胖子開始學起那句「嚴重加分!」一副很嚴重的樣子。車上的人全都笑歪了。
當笑聲還在往後座延續時,突然就被刺耳的煞車聲給截斷,車子彷彿誤闖了什麼禁地,她還來不及摀上耳朵,車身便開始翻轉,速度之快,讓她覺得整個世界正在往自己身上壓。
此時車身短暫騰空,她坐在窗邊,感覺到右半側即將被柏油路面吸進去,在車身著地之前,副駕的胖子被甩出車門,這是她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
說到這裡,婦人開始哭泣,於是我們停了一會兒。
為了閃避前方貨車掉落的鐵條,駕駛緊急煞車後不慎打滑,車身隨即朝右翻傾,拖行了二十多公尺直到內線護欄邊才停下。副駕的胖子因為沒繫緊安全帶被甩出車外,顱骨挫傷,其餘乘客兩人重傷,四人輕傷。由於婦人的座位靠近右側車窗,車身拖行時造成她的右手臂嚴重撕裂傷,皮肉幾乎被削去了大半。
▲原本歡樂的同學會,就在這場車禍下變成一場人生惡夢。(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自此之後,她覺得人生幾近崩毀。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接下來半年,她幾乎沒再跨出家門一步,因為她無法忍受馬路上的一切,包括車輛從眼前穿梭的流速,引擎運轉的鼓動,以及突如其來的煞車聲,尤其是煞車聲。這些聲音與影像會直接衝擊她的視聽,瞬間將她拉回生死交關的車禍現場,力道之猛,即便在夢中也會被拉出夢境。
在死亡面前,她毫無招架之力。
不僅如此,她也無法再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她唯一信任的,只有自己的雙腳。
相較於右臂,下半身算是倖存下來了,但醫師規定一週必須復健兩次,讓右臂剩下的肌肉維持運作,因此她只能妥協,戴上耳塞,舉步維艱地走向五公里外的醫院。而且在這沒完沒了的夏天,她還是堅持穿長袖,防的不是陽光,而是旁人的刺探。一旦讓人看見傷疤,她就會再次被拖回事發現場;相較於煞車聲,這種刺探更像一種凌遲,因為她必須花時間思考如何回應,這件事遠比復健更讓她感到耗竭。
▲婦人心中的創傷讓她失去所有安全感,她所能夠信任的只有自己的雙腳 。(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她的駕駛能力、社交圈、對這世界安全的信任、對交通工具的仰賴,都在一場車禍之後被翻轉了。現在她得時時提防手臂被人看見,把每件短袖衣物丟進回收箱,只差還沒剪掉悠遊卡與駕照。手臂明明變輕,身體卻變得更沉重,一打開情緒只剩害怕,只好選擇關起來,什麼地方都不想去,臥房的門成了她唯一的屏障。
但最可憐的並不是她,而是她先生。他必須忍受妻子從夢魘中驚醒,只因為救護車路過窗邊,或是車輛警報器夜半乍響。他也不敢去小便,因為沖馬桶的聲音會穿透妻子的夢境,把她拉回現實,後果就是陪著妻子一起失眠。
任何與車禍有關的新聞與文字訊息,就像一片鋪在生活中的透明地雷區,他必須踮著腳尖如履薄冰,一旦踩雷就等著妻子爆氣。
妻子失去了安全感,除了復健幾乎足不出戶,就像一個行動自如的生活癱瘓者,到最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妻子變成一名典型的「創傷後壓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患者。
▲這個世界對於婦人而言開始變得可怕,她開始把自己關在家裡,不敢出門。(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以上這些段落,都是婦人仰靠在沙發上,一邊做腹式呼吸,一邊跟著指導語,經由回憶,一字一句拼湊出來的。
這趟原景重現之旅,足足花費了四節療程,歷時一個月才完成;然而一個月前,她踏進會談室時,提出的卻是完全相反的要求。
「我只想讓這種痛苦的記憶消失,拜託!」
當時婦人一踏進會談室,劈頭便丟出了這句話,而這也是多數患者的唯一願望。於是我點點頭,戴上墨鏡,從胸前掏出一支閃著紅光,形狀很像鋼筆的裝置,那是一支記憶消除棒,沒錯,就是電影《MIB星際戰警》幕後團隊研發出來的醫療器材,原價三百九十九美元一支,淘寶只賣三百九十九元人民幣。使用步驟很簡單,打開開關,案主接受閃光刺激,過往回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治療者幫他預設好的故事。
由於好一陣子沒用了,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開關。接著以有點生疏的姿勢打開開關,跟她說她半年前的經歷其實只是一場夢,最後按下閃光鍵,完美──喔不!忘記幫她的傷疤編一個理由了,一大塊肉突然不見必須好好解釋,趁她還在恍惚狀態,我趕緊隨口胡謅了一個故事,再度按下閃光鍵,水啦──喔不!剛剛那個故事裡的女兒還在台灣,實際上她去了加拿大,這樣會記憶錯亂,好吧,再來一次。
就這樣趁亂來回搞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搞定了,結果居然換她先生出事,他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男人。因為我完全忽略他就站在一旁,整個過程中,我都忘記幫他戴上墨鏡,他被閃光閃到恍神,於是人生變得一片空白。
倘若真有這樣的機器,人生會變得更圓滿嗎?我不確定,至少她先生就被害到了。我只能肯定,為了逃避,人一定會不斷使用這台機器,周而復始,然後身上會不斷冒出許多無法自圓其說的傷疤,因為即便消除了記憶,傷疤也無法復原。
然而傷疤所代表的,不只是生理組織或心理狀態的癒合印記,更是一段生命經驗的濃縮。裡頭會有讓人厭惡的官能刺激,也會有值得珍惜的人物光景,可是一旦選擇捷徑,我們就永遠學不到如何處理自己的傷痛。等到哪天機器失靈,人就會跟著失能,因為在剝除記憶的同時,也剝奪了人的自癒能力。
▲消除痛苦的記憶是婦人最大的心願,但若是直接把記憶剝除,人生真的會因此變得圓滿嗎?(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一想到這裡,我決定把那支「記憶消除棒」收進腦中小劇場,然後對她說了五個字:
「抱歉,做不到。」
婦人迅速湧出淚水,在她先生遞上面紙後,我請兩人坐下,接著對婦人說:
「人都想讓創傷記憶消失,可惜這世界上沒有記憶消除棒,只能改變大腦結構。於是你有兩個選項:腦傷或是手術。前者可遇不可求,當然你可以找到各種讓大腦缺氧的方法,但代價是終身癱床,下半生過著圍圍巾擦口水的人生。」
「後者更麻煩,大腦的記憶部位主要在海馬迴(Hippocampus),也就是顳葉內側的部位,不幸的是我們無法挑選記憶,只能把整塊部位摘除,就像蘋果不會幫你修哀鳳,只會送你一支全新的。但你的人生不會像拿到一支新的哀鳳一樣開心,因為沒有海馬迴,你除了過去的人生會不見,未來可能也留不住任何記憶。」
「那催眠呢?」
「那是一種相對和緩的方式,但目的也是要你去習慣這段記憶,而不是消除它。」
婦人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她來這裡拋出問題,沒想到問題卻繞一圈回到自己身上。
「我明白,這場飛來橫禍改變了你的人生,你很想回到過去,讓身體回復原狀,但不管從物理或醫學上都做不到這件事。或者我們可以嘗試比較傳統的做法。」
「怎麼做?」
「跟這段記憶一起生活。」然後婦人翻了白眼,雖然時間很短,還是被我抓包。
「我知道這樣講很老套,但不管把它視為威脅或教訓,都會是你人生的一部分。能夠提起勇氣面對,找到方法共處,你得到的,會比失去一段記憶還多。」
作者: 劉仲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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