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布朗妮‧維爾（Bronnie Ware）
譯／劉鐵虎
真希望這輩子沒有這麼賣命工作
「如果我可以告訴妳一件關於生命的事情，布朗妮，就是這件事了。不要弄出往後會後悔工作得太辛苦的生活。我現在可以說，我以前不知道我會為此後悔，直到現在大限來時才曉得。」
我瀝乾盤子，聽到我的客戶約翰在他的辦公室像個小學生似的傻笑。「是啊，她的年齡也剛剛好。」他呵呵笑著，繼續在電話上對他的朋友形容我。約翰快九十歲了，我才三十幾歲。
我憶起一個七十歲的男人曾對我講的一句話：「所有男人都是男孩。」隨後搖頭微笑。
約翰走出辦公室，沒有任何做了惡作劇的跡象。這位外交手腕高明的紳士想要帶我出去吃午飯，他問我有沒有粉紅色的衣服穿？如果沒有，他可不可以買一件給我？我笑著婉拒了他的提議，因為我確實有一件粉紅色的。雖然它不是我擔任護理工作的制服，但我告訴他我很高興答應不久人世的人的請求。他歡喜不已。
我們在一家高檔的餐廳訂了張雙人桌。那是主桌，在正前方，得以俯瞰公園到港口的景觀。約翰穿著綴了黃金飾物的海軍夾克，看起來短小精悍，空氣中瀰漫著新鮮的潤膚水味道。
▲約翰請布朗妮陪他一起吃午飯，舉手投足間都是紳士風度。（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他的手搭著我的腰，引導我走向餐桌。我看了外面的景觀後，回頭望了一眼，瞥見他向坐在附近一張桌子的四名男子眨眼。他們上下打量我，全都咯咯地笑起來，但一意識到他們被識破了，立刻佯裝無事。
「你的朋友啊，約翰？」我微笑著問。他結結巴巴地承認，說他希望朋友看到他有多幸運，能有身體情況這麼好的看護，我嗓子差點沒笑啞。
「對一屋子八九十歲的人，我這年齡的女人，任何一個身體情況都很好。」
不過我必須承認，他的舉止無可挑剔，我也真希望我這一代的男人，仍然保有他的魅力和用餐禮儀。我們共進了愉快的午餐，約翰事先打過電話，解釋說他帶了位素食朋友來餐廳，他們還特別烤了一大塊美麗的蔬菜麵包。
原來，他的朋友全都被禁止打斷我們的午餐，甚至不准到我們桌邊來。他會在事後介紹我。因此，儘管他們早已用餐完畢，都耐心坐著，直到約翰和我講完話，用完了我們的午餐。然後，他的手又搭在我腰上，引導我去他們桌子，而我扮演完美的女友，把他們全都迷住，但又要確保約翰最受關注。他讓我想起全身羽毛驕傲豎起的公雞，那是段有趣的時光。
不過，在這一切底下，有個男人正步向死亡，參加可能是他最後幾次的戶外活動，陪他玩這樣一個無害的遊戲，有什麼壞處呢？一旦回家脫下我的粉色女裝，換上更實際的工作服，令約翰失望的是，我竟然協助他上床睡覺去了。出遊可能讓他高興，但也使他筋疲力盡。
快死亡的人能量非常弱，單單出遊一下就可以變得好像一週背了八十小時磚塊似的，那令他們完全耗竭。親友往往意識不到他們用心良好的探訪可以讓病人累垮。約莫在他們生命的最後一週，超過五或十分鐘的探訪對病人都足以成為艱苦的工作，不過這通常也是他們會被訪客轟炸的時候。
不過今天下午只有約翰和我兩個人，他睡得很沉。我把粉紅洋裝折疊好放進包包裡，與他共進午餐讓他高興了一陣，讓我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我自己也很高興。
隔週約翰惡化的情形，讓我非常感謝我們已經出去吃過午飯。他再也不會離開家了，也許還有幾個星期，也許不止，但他的力量迅速消失。那天下午近黃昏，我們坐在陽台上，看著太陽從海港大橋和歌劇院落下，約翰穿著他的晨衣和拖鞋，試著吃了一點，但挺費力的。
▲約翰的生命就像夕陽一樣，正一步一步殞落。（示意圖／記者李姿儀攝）
「不要擔心，約翰，只吃你能吃的，或者想吃的。」我說。
我倆都知道這句話背後沒說了些什麼──約翰快死了，時間不會太久。
他點個頭，把叉子放在盤子上，交給我，我把托盤放到一邊，我們繼續看日落。
午後一片平靜，約翰說：「我真希望沒有工作得這麼辛苦，布朗妮。我真是個愚蠢的傻瓜。」我坐在陽台上另一張躺椅裡面，看著對面的他。
他繼續講。「我工作真他媽的太努力了，現在我成了個孤獨、垂死的人。最糟糕的是，我退休的這些年一直很孤獨，而我不需要這樣的。」
然後他告訴我整個故事：約翰和瑪格麗特養育了五個孩子，其中四個已為人父母，另一個三十出頭就去世了，當所有的孩子都長大成人，家裡變成空巢，瑪格麗特希望約翰退休。他們身體都健康結實，也有足夠的錢，但他總是說，他們可能需要更多錢，但她每次都回答說，他們可以賣掉現在幾乎空蕩蕩的大房子，換一間更合適的房子，這樣就可騰出更多錢。這場戰鬥他倆打了十五年，而他仍不停地工作。
瑪格麗特感到孤獨，渴望在沒有子女或工作的狀態下，重新探索他們的婚姻關係。多年來，她勤讀旅遊手冊，提出不同的國家和地區去探訪，約翰也希望多旅行，他同意瑪格麗特建議的任何地方；不幸的是，他也很喜歡工作帶給他的地位。
▲雖然約翰也想與妻子旅遊，但他卻更喜歡工作帶給他的成就感。（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他告訴我，他並不特別喜歡工作本身，而只是喜歡工作帶給他的社會角色，以及他在朋友間的角色。追逐交易達成目標也讓他上了點癮。
一天晚上，瑪格麗特流著淚乞求他退休，他看著眼前美麗的女人，體認到她不僅是寂寞得絕望，渴盼他陪伴，而且他們都已垂垂老矣。這個奇妙的女人如此耐心地等待他退休，看著她，她還是跟他初見她那天一樣美麗，但他這輩子第一次考慮到，他們不會永遠活著。
雖然被不能接受的理由嚇呆，但他同意退休了。瑪格麗特一躍而起，抱住約翰，喜極而泣。
但笑容沒有持續多久，在他補充了一句「再一年」後立即從她臉上消失。
那時公司有個新交易，他希望看到這筆交易完成。她已經等他退休等了十五年，當然可以再等待一年。這是一種妥協，她很勉強地同意了。
太陽下山時，約翰告訴我，即使那時他都覺得自己的選擇挺自私的，但他不再做一筆交易，就是無法退休。
他心愛的妻子夢想此刻已經好多年，事情終於可望成真，她做了一些實際的計畫，定期打電話給旅行社。每天晚上他回家，她會準備好晚餐，然後在曾經全家一起吃飯的飯桌旁用餐，她非常興奮地分享她的想法和意見。雖然如果她有其他建議，他仍會堅持再過十二個月再退休，不過他也愈來愈喜歡退休的想法了。
他同意退休後四個月，還剩下八個月的時候，瑪格麗特開始出現反胃的感覺。起初是有點噁心，但差不多一個星期後，那種感覺還是沒有消退。
▲瑪格麗特在終於快等到約翰退休前夕，身體開始出現狀況 。（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我明天跟醫生約了。」下班後她告訴他：「天已經黑了，遠方交通一片繁忙，其他下班的人仍在回家路上。不過我肯定不會有什麼事。」她故作輕鬆地說。
雖然約翰擔心她不舒服，但心中沒有多想，直到第二天晚上，瑪格麗特對他說，醫生建議做一些檢驗。即使在接下來的一週，檢驗結果還沒出來，然而她的不適和疼痛卻與日俱增，在在告訴他們有些地方不對勁了，只是他們沒有預料到有多不對勁──瑪格麗特已經大限將至了。
我們常花許多時間計畫未來，往往依賴在往後才會到來的事情，靠這些事情確保我們的幸福，或者是假設我們擁有世界上所有的時間，而其實，我們真正擁有的只是今天的生命。
＊本文摘錄自《和自己說好，生命裡只留下不後悔的選擇：一位安寧看護與臨終者的遺憾清單》
作者：布朗妮‧維爾
譯者： 劉鐵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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