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點燈》節目製作人)
刀疤老張的由來
因過去從事記者緣故,曾經交往的朋友真是形形色色;光是會算命、有特異功能、具陰陽眼的就有不少。其中一位會看前世今生的相命師說,我的前世是個殺人無數的武將,所以等了九十年,今生才能排上隊,得以再世為人。當場,我覺得太過誇張,想大笑,但還是忍住了,我怕相命師惱怒。
事隔多年,學了佛,明白因果相隨的道理。一日洗澡,摸到肚皮的刀疤,忽然有了想法:如果我那兩條超過十公分,狀如蜈蚣般的刀疤,是我為前世罪業所付出的承擔,我,心悅誠服。
想起初三那年的寒假,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中了邪似的我,借了電影《夜半歌聲》的原聲版唱片,反覆的一聽再聽;母親罵我,快過年了,不要再聽這種觸霉頭的歌了,我卻仍悶著頭的聽,就是愛聽。
▲和村裡的朋友打羽毛球,突然肚子痛卻沒管它,過一晚疼痛變得更加嚴重。(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隔天下午,與村裡的朋友打羽毛球,雖發覺肚子隱隱作痛,卻也沒理它;過了一晚,疼痛加劇,我乖了,躺在床上悶哼了一天;下了班的父親,帶我到街上的小診所看醫生,被診斷為感冒,開了一服藥就回家。半夜,起床小解,肚子突然像是有幾把刀子在剮、在刺、在割,我頓時大聲叫喊了起來;全家人都驚醒了,父親火速前往隔壁村子,將羅叔叔挖了起來,駕著他的吉普車,趕緊送我到省立臺中醫院急診。
三更半夜的,沒有醫生應我,護士只是讓我吊上鹽水瓶。熬到上午上班時間,醫生終於來了,診斷出我得了盲腸炎,要火速開刀。
半身麻醉,先往脊椎打麻藥,極痛,如扁鑽插入,我大叫;手術隨後進行。或許麻藥尚未發揮作用,也或許劑量不夠,從醫生用刀開始,到剪刀伺候,我全都有知覺,那種痛,只能在小說中才找得到形容用語。我不斷哀求醫生,趕緊做完手術吧;我不斷詢問醫生,不是說快好了嗎?為何老是在切、老是在割?終於,我痛到失去了知覺(事後才知,醫生擔心我休克,臨時決定做全身麻醉)。
▲半夜痛到大叫送醫後被診斷是盲腸炎,必須馬上開刀。(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醒後我才知道,因拖時太久,盲腸已經破了,導致膿水流出,轉成腹膜炎。之後幾天母親每天幫我燉鱸魚湯與雞湯,幫我補身;父親在病床邊打地鋪,連除夕夜都沒有回家。
我擔心模擬考又到了,原本功課就不好,這下恐怕落後更多,巴不得趕緊出院,回校上課。護士定時來量體溫,讓我夾在腋下,就去忙其他病患,稍後才會回頭記錄我的體溫。等著等著,覺得無聊,我就先偷看體溫計的溫度,發現溫度高的話,就偷偷抽出甩了甩,讓數字回到三十六度;護士不疑有詐,還直誇我的數字很安全。
如此這般,過了一星期,我神不知鬼不覺地締造了所有的完美數字;醫生宣布我可以出院了,全家人都替我高興。出院當天的一早,父親去辦出院手續,我興沖沖地到衛浴間刷牙,刷著刷著,忽然覺得腹部有異狀,低頭一看,發現傷口崩開來了,有膿血滲出。
這下出不了院,又得開始打消炎針。偏偏我對盤尼西林過敏,醫生必須改用更昂貴的消炎劑。但說也奇怪,我的體溫如上下班似的,每天上午發燒,下午退燒,十天下來,一成不變;醫生再也無法忍受,通知父親,我必須再次開刀,清洗腹腔。這一回,醫生沒有再讓我受罪,一開始就做全身麻醉。事後,父親說,他先是在病危通知單上簽字,然後被醫生叫進手術室,看見我如待宰殺的雞鴨一般,整個腹腔的器官都被掏出來清洗,腹腔內空空如也。
▲第二次開刀父親先在病危單上簽字,被醫生叫進手術室看兒子腹腔器官被掏出來清洗。(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麻醉還未完全消退時,我隱約聽見母親在耳邊啼哭,我居然安慰母親說,剛才有一個全身白衣的人來看我,在我腹部輕輕撫摸,好涼好舒服,比綠油精還要清涼,說完又沉沉睡去。母親說,是觀世音菩薩來過了,她每天都到觀音廟去替我祈福禱告。
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我那新開刀疤的底部,多出了兩個造口,每天上午與下午,必須各清洗一次。那是一根鐵絲綁了藥棉,要插入造口幾次,將腹部骯髒的血水清除掉。那是僅次於首次手術的痛楚,我咬緊牙關,雙手死命抓著床沿,汗珠不斷由額頭滴下。我心底明白,這些教訓,我自己起碼要承擔大部分的責任,誰讓我吃了熊心豹膽,私自竄改自己的體溫?不過,我的忍耐,也換來醫生對我的讚美;醫生對父親說,你的兒子很能忍,比另一個同年齡,住頭等病房的男孩子強太多了;父親於是偷偷塞了一百塊錢到我枕頭下。
▲生病期間母親心急如焚,到廟裡祈禱兒子能早日康復。(示意圖/記者林世文攝)
說也奇怪,第二次手術後,我對盤尼西林忽然又不敏感了,可以用藥了;護士每天量體溫,不敢再讓我離開她的視線,一定親自確認數字後,才去看視下一個病患。等我可以下床後,開始巡視我們那間大通舖的病房,裡頭有被鍋爐爆炸燙傷的,有被車撞的,有拿掉一半胃的……只不過,他們都沒有我「出彩」,一個盲腸炎,居然動刀兩次,住了一個月的醫院,還在肚皮上留下了直線以及斜向的兩大條刀疤。
出院後,我得定時回去換藥,醫院裡熟識的護士跟我說,我的命很大,當時只要一個小小的併發症,我很可能就小命不保。她又說,我的父親悶聲不吭,人很客氣。母親很厲害,先是跪地求醫生,一定要救她兒子;見醫生沒回答,竟然翻臉恐嚇醫生,說如果她兒子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要命了,要跟醫生拚命。護士小姐叮囑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父母才行,我自是拚命點頭。
不出一個月吧,我的主治醫生因摩托車事故,當場往生。母親得知後,頻頻念著觀世音菩薩的聖號,責怪自己當時不應該對醫生說狠話。
五十年前所發生的事,至今依然歷歷如繪,每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刀疤老張已逐漸步入晚年,對於命運的體會,與年輕時自然不同。如果我前世真的有過殺人如麻,這一生,被刀剪荼毒一番,也算是對那些曾經被我傷害過的受害者,有了實質上的懺悔與罪贖。
*本文摘錄自《發現人生好風景:擁抱今天的理由,留心就會看見》
作者:張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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