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佳庭（2017關鍵評論網的「未來大人物」、社工師）
某個深夜與弟弟聊創業，他常看我PO個案找不到租屋的文章，問我如果他當二房東，專門租給窮人跟遊民好不好。
「千萬不要，你會賠死。」我相當慎重地打槍弟弟。
咱家的前輩前幾年搞了一個實驗，他租了一個三房一廳一衛一廚房的家庭式給個案，由裡面個性比較丁晶（台語）的案主當收租暨管理人，他負擔的租金少一點，負責每月向其他兩房收租、繳水電、招攬房客。
結果另外兩位房客，一個整天在家吹冷氣搞到電費七千元，另一個總遲繳租金，還避不見面，搞到負責催收房租的案主蒼老了十歲。
就我所知，咱家前輩這實驗賠了不少錢，還不敢跟老婆講。（請大家知道的話不要說出前輩名字，也不要告訴他老婆啊。）
如果你的房子租給貧窮人，首當其衝的就是你每個月不一定收得到租金。而房東能租給學生、上班族穩定收租，為什麼要租給七老八十、隨時可能死在你家的房客？其實也是因為房東自己沒錢重新裝潢，屋況差，所以只能租給窮人。
▲一部份的房東是因為沒錢裝潢、屋況差，才會選擇壓低價錢租給窮人。（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我今天打給房東，詢問個案繳租金的情形，我才得知個案雖然有我幫他申請 的每個月租屋補助，但錢才剛匯到個案的戶頭，就被他領出去花光了。
個案要繳房租，還要跟親人借錢。但該繳兩千元，個案卻只給一千兩百元，讓負責匯租金的室友A壓力很大。
房東氣他們不準時繳租金拖欠，個案卻還覺得幫忙催租金的室友A很機車。
七老八十的房東打電話給我，他用懇切無比，彷彿下一秒就要死掉的真摯語氣對我說：「社工，你去叫他們準時匯房租到郵局那個戶頭，好不好？我膝蓋不好不能走，五月要到了，要繳房屋稅、地價稅。我慢慢撐拐杖，走一點，休息一點，好不容易走到郵局，去刷本子領錢，要付稅金，結果郵局沒有錢……」
我聽了都要哭了，這就是弱弱相殘啊。我介紹個案給這個蒼老又窮的房東當房客，是不是害了他？但我們身為社工，能做的也都做了。幫忙申請租屋補助、介紹工作， 但個案愛喝酒，又上班兩天就不去，當初個案的法律問題也是我們幫忙解決。
掛上電話之後，我無力、沮喪又憤怒地轉頭問同事，我覺得個案爛泥扶不上牆，是不是政治很不正確？
租給貧窮人，除了欠繳租金的風險以外，另一個就是屋況的維持與折舊的問題。
許多在街頭生活久了的個案，因為內心的匱乏感而有囤積症，家裡東西堆得到處都是（不用講窮人，相信許多人的父母、長輩也有這個症頭），而若是撿回收，也因為要蒐集大量物資才能拿去賣，所以東西往往塞滿狹小、不通風又木造隔間的雅房，發霉、壁癌、蚊蟲、老鼠蟑螂、易燃物，萬一個案還為了省錢在房間自炊，那麼，完全就是火燒屋的前奏曲。
租給貧窮者，屋況的折舊與失火的風險是肉眼看不到，但卻巨大的隱藏成本。就算內政部補助老屋修繕更新，個案這些習慣沒改，無論多高級的裝修，也立刻變成未爆彈。
▲因為捨不得或是滿足心理的缺憾等等原因，導致在房內囤積各種東西。（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而年紀大的人死在家裡，也是很有機會發生的事。
我之前陪個案看屋的時候，個案發現房東就是之前租給她朋友B的阿嬤，阿嬤也認出來個案就是害她花三千元清潔費，清除堆積垃圾的元兇。
不會看臉色的個案追問阿嬤，朋友B是怎麼死在屋內的，等我把個案帶回艋舺公園，她還在碎念房東太無良，死過人的房子怎麼可以租出去。
我很認真地看著她：「每個地方，都死過人喔。」
她還在氣憤：「不是啊，死過人的地方沒有超渡，住的人運勢就會很壞。我還寧願住公園，這裡人多，氣比較旺。」
我繼續問她：「你知道艋舺公園死過幾十個人嗎？而且這裡是全台灣街友最密集的地方，會變成街友的人，運勢更差喔，這裡是全台灣聚集最多運氣差的人了。你去住雅房，至少還只死過一個，睡公園死好幾倍喔。」
個案愣了一下，意識到我說得對之後，退了一步：「那至少不要讓我知道有死過人嘛。」
這個「退一步」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進步。
很多個案租屋的條件根本是空集合，要租金五千內、要離捷運近、要低樓層、要可以放戶籍申請福利、要老人身障可以住。社工千萬不能扛下所有壓力，把自己當超人努力去找，因為你可能只會養出一個出一張嘴開條件，還嫌社工爛的個案。你要讓個案自己也要找，帶著她去被房東打槍、去經歷失敗，這樣才能長點現實感，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
▲社工認為讓個案自己去找房，才不會身在福中不知福。（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講偏了，我不自覺又吐起苦水來。
房子租給個案，房東要承擔個案為了申請福利而資料被提供給政府。持有好幾間的房東，被報上去的累進稅率，不是一個房客多收幾百塊、一兩千能抵掉的，還要承擔欠租、屋況加速折舊，甚至幫忙處理後事或房子被貼上凶宅的後果。
有理智的房東，只要稍微計算成本就會知道，挑個穩定繳租，不吵不鬧，最好自己處理水電，維持好屋況的好房客，才是正確的選擇。
不是房東自私，而是整個體制逼他們這麼做。
但誰不會老呢？如果你沒有買屋，四十年以後，你要住在哪裡？現在騎機車通勤的你，有可能出個車禍，變成肢體障礙，而無法租沒有電梯的房子。現在體脂過高的你，有可能四十年以後中風腳沒力，爬不到三樓。
你想「我生養小孩，他們會養我」，如果你的個性習慣控制一切，你老了變龜毛老人，子孫可能都不想鳥你。如果你人太好，老了不想麻煩子女，你很有可能自己就默默去睡公園。（不要覺得太扯，我在艋舺公園遇到三個以上這樣的老人了。）
去理解無家者的議題，從來都不是因為做愛心或很天使，而是因為我們未來都有可能碰到他們面臨的問題。就像你不會因為想要讓身體健康，把跑步練心肺稱為做善事一樣。
如果我們有個制度可以讓房東沒有這些後顧之憂，房客死了有專門的清潔社，一通電話處理到好；有保險制度，讓房東不用承擔欠繳租金的風險；有個好制度，讓租給窮人有市場、會賺錢，那麼，我們四十年以後可以更放心，不會讓大家只想到身上沒錢，但還沒死的時候，就去安樂死。
＊本文摘錄自《你不伸手，他會在這裡躺多久？：一個年輕社工的掙扎與淚水》
作者：李佳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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