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寺山修司(名劇作家)
譯/張智淵
西部片
說到山貓部隊進駐的日子,我總是會想起西部片。而且是有決鬥的日子的西部小鎮。理髮店的彩色燈筒停止旋轉,所有餐館關閉,車站前的馬路沒半個人。只有紙屑偶爾在乾的路面滾動,宛如鬼城般一片死寂。
雖然沒看到半個人,但是並非空無一人。古間木的人們全都緊閉大門,從門縫盯著車站。而火車會在high noon──中午抵達。
我的母親將手伸進裝著木炭的草包,把臉塗得烏漆抹黑,披頭散髮,從二樓窗戶的「寺山餐館」這面招牌後方,俯看車站。而我被家母一把拉過去,以被她摟在懷裡的姿勢,靜待嶄新的「時刻」。
不久之後,火車抵達。
接著,開始傳來陌生的語言,人高馬大的美國士兵們下火車,站在月台上。山貓部隊的「美國英雄」們嚼著口香糖,邊開玩笑邊走出來,這才發現鎮上沒半個人,好像嚇了一跳。
▲士兵們嚼著口香糖,邊開玩笑邊走出來,發現鎮上沒半個人嚇了一跳。(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exels)
身材像是汽油桶的士兵將軍用的簡便背包從肩頭卸下,大大地伸懶腰、打呵欠;戴著金框眼鏡的基督徒士兵非常小心謹慎地持續嚼口香糖;退休拳擊手黑人士兵的目光像是老鷹一樣銳利;四眼田雞移民二代士兵像是聖誕老公公,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各式各樣的士兵聚集於站前廣場,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立刻紛紛開始對著小鎮叫道:
Hey,my friend
What’s the matter?
Come here, my friend!
但是,古間木的人們只是提心吊膽地從緊閉的門縫中,窺視「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走出去。不久之後,一名日本人從那一群美國人之間現身,拿出一大塊布,將它像是旗子一樣,貼在車站的出口。上頭寫著「美日友好」,以及「美國人都是好人,讓我們及早變成朋友」。但是,沒有人肯相信那種鬼話。
驀地,一名士兵從口袋掏出一把巧克力,像是印第安人隊的鮑伯‧費勒投手一樣,大動作地將它投向大馬路,叫道:「Present for you!」堂弟—幸四郎屏息凝視,說「啊,是巧克力」,想要趨身向前,正義之士壓制住他,低聲說:「這是計謀。說不定是炸彈。」
但是,古間木共同防衛戰線因為他投出的巧克力曲球,輕易地瓦解了。站前餐館裡的小兔子甩開母親阻止的手,衝了出去。眾人一起屏住氣息。也有人以為小兔子會被幹掉而閉上眼睛。在路上被炸飛,翻滾幾圈後死亡的可憐小學生!那是熟悉的戰爭片一幕。
但令人意外的是,小兔子安然無恙。他將散落一地的巧克力全部收進口袋,連紙咬下其中一塊。先前丟出巧克力、像是橡樹一樣粗壯的黑人士兵,以低沉的嗓音說:
「Hey, my friend.」
小兔子沒有逃走,也沒有靠近,一面咬巧克力,一面看著他。「橡樹」又從口袋掏出糖果。小兔子為了獲得糖果,霎時猶豫該不該靠近「橡樹」。
「橡樹」說:「Hey, my friend!」小兔子害怕起來,開始一點一點地向後退。
▲美軍為了得到小朋友信任而從口袋掏出糖果。(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於是,「橡樹」又將手中的糖果輕輕地丟向小兔子,咧嘴一笑,因此小兔子撿起它,打算道謝,然後決定主動靠近「橡樹」。「橡樹」面露滿臉笑容,對小兔子伸出手。接著,兩人握手。於是,「橡樹」高舉互握的手,朝站前馬路上「閉門不出的人們」,叫道:「My friend!My friend!My friend!」其他美國士兵也像是因為他的話而情緒亢奮似地,一起取出口香糖、糖果和巧克力,像是節分的撒豆或知名明星從舞台向觀眾席投擲簽名球似的,開始投擲。
原本死寂的古間木小鎮立刻恢復生氣,原本關閉的商店街大門開啟,My friend們爭先恐後地衝去撿巧克力和糖果。美國士兵一開始是在展現善意,看到「飢渴的日本人」們來撿糖果,互相搶奪巧克力和口香糖的過程中,似乎湧現另一種快感。口香糖和糖果被撿完之後,他們就丟香菸、丟牙刷(用舊的)、丟原子筆。
「快,快去撿!」
我的母親輕輕戳了一下我的背。
「你在發什麼愣?小孝都已經去了。」
但是,我實在不想去撿。我有點害怕,而且覺得非常丟臉。我搖了搖頭。於是,家母避免正義人士看見,用力擰了我的側腹,唯獨語氣柔和地說:「你是乖孩子,也去撿一根香菸來給媽媽。」我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走下餐館的樓梯。
我什麼也不想要。我無欲無求;像是慢動作的電影一樣,打開寺山餐館的玻璃門,手無寸鐵地走出去的西部英雄。去撿也很丟臉,但是命令我做那種事的母親的心情,更令我覺得丟臉。我幼小的靈魂大概會在令人目眩的陽光下死去。宛如那位西部的政客—霍利德醫生。
「政客之死是冥想的機會。」(阿蘭《幸福論》)
作者:寺山修司
譯者:張智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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