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罵克伍陸
去年接待了韓國朋友李先生到高雄演講,演講結束後偷得浮生半日閒,帶著他到駁二走走,無意間走入了動漫倉庫。他很快地被裡面的一套漫畫吸引住了,他很意外台灣有韓國漫畫,並問了我台灣人的勞動狀況-他拿的漫畫是《未生》。
我那時一頭霧水,這套漫畫從標題來看分明是跟圍棋有關的,但上面又畫著一堆上班族。李先生又說「這是一部關於職場的漫畫。」職場跟圍棋有什麼關聯?我當時這樣問道,他只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事隔一年,我在自家附近的圖書館發現整套的中文版《未生》,心念一動翻了一翻,發現這韓國版《棋魂》非常精彩地將圍棋與職場學結合在一起,欲罷不能,花了一個下午一口氣看完,後來又讀了好幾遍。推薦給大家。
▲《未生》第一集封面。(圖/取自博客來)
人生並不如戲:職場的「日常」
未生在圍棋術語中,指的是未知生死的棋。只要棋尚未下完,每顆棋都有可能是未知生死的狀態。讀者們想必很快就發現一件事:在《未生》中,沒有人是人生勝利組,正如棋子不到最後都不能確定自己已是「完生」。
人就像一盤棋裡的一顆棋子,不確定能否「活」到最後,不確定自己是否重要。即使身在看似安全的群體中,也可能成為「大龍」被對手一口氣殲滅;相反地一手孤棋,有可能隨著盤勢逐漸變得重要。
《未生》講的正是名為「職場」的「棋局」。相較其他韓劇裡的職場,《未生》顯得寫實許多。裡面沒有八點檔中以折磨他人為樂的惡人角色、沒有發現董事長原來是自己爸爸的低階職員、沒有一舉拿下大訂單的超強業務、更沒有浪漫的辦公室戀情-只因這些,都不是職場常見的事情。
《未生》把篇幅幾乎都放在職場的日常應對中,透過約聘人員張克萊的眼光重新看待職場。作者尹胎鎬在一次訪談中,否定了主角未來會躍進成為社長、會長的可能,而是如此評論自己的作品:
「《未生》說的是關於個人的故事。是一群人為了能在龐大的體系內,成為受尊重的個體而費盡苦心的故事。」
《未生》裡面有一段這樣的故事:主角張克萊被課長要求重寫報告書,金代理眼看張克萊一竅不通,便出了個簡單版的作業給他,要求他把裡面的文字盡可能縮減。張克萊開始努力查資料,在公司的資料庫反覆搜尋、其他實習生夥伴也幫忙了一些,張自己則反覆推敲字句的刪減。
▲韓劇《未生》改編自尹胎鎬的同名網路漫畫。(圖/《未生》劇照/取自IMDb。)
他順利完成了這份作業交給金代理,金代理又幫他做了一次潤飾,他突然想到,這些文字的刪減,與過去下圍棋時重視每顆棋子效率的學問是一樣的道理。回家前張克萊專程去了一趟影印店,把它護貝起來。就這樣,尹胎鎬花了三話去描述上面這段故事。
《未生》裡面常有這樣的繁瑣細節,使劇情平凡地不可思議。又或者說,讀者們太慣常被餵養過於戲劇化的元素,以致於我們忘了職場其實就是這樣,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殺風景的。
平凡就算了,為何說是「殺風景的」呢?《未生》裡面的主線劇情,是張克萊的營業三組拆穿了朴課長在約旦的空頭公司。這一段劇情作者大可大肆鋪張(事實也是,許多韓劇也喜歡在這樣的橋段大肆鋪張),讓營業三組成為正義的化身,公司裡的當紅部門;但並沒有。
從金代理的話更可知道,營業三組對於揭發朴課長一事幾乎是不帶情緒的(儘管在前面故事中,我們已經知道朴課長與營業三組有許多工作上的摩擦):
「我們能做的努力,全都在過程;結果的判定權不在我們手上!」
「不能討厭對方,因為這樣會掩蓋錯誤。如果想看見錯誤,就要把情緒拿掉,才能看到真實的答案。」
營業三組沒有因為揭發弊端而揚眉吐氣,反而從此被視為很難應對、不通人情且略帶完美主義色彩的部門,這點直到《未生》結束時都沒有改變,未生很誠實地說出了一個重點:正義的實踐並不美好,甚至往往是不快意的。
更殺風景的是,那個努力、具備獨特眼光、觀察入微的主角張克萊,在實習生的位置熬了兩年,身邊人都為他加油打氣的情況下,「只要一直這樣做,就能成為正式員工了吧?」卻還是沒能成為正職人員。
是的,他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就連他的上級,那些他口中的「良師益友」-吳課長跟金代理,最後都離開了One International到小公司重起爐灶。《未生》太特殊了,特殊到一點都不像韓劇。
但回頭看看韓國實際的勞工處境:青年人失業率創下新高、實習制度使得實習生成為企業的免洗打雜人力,這才發現《未生》還算客氣地描述了這些狀況呢。
▲(圖/《未生》劇照/取自IMDb。)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
「棋盤上,有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每個交叉點都在強迫我們做出選擇。所以,圍棋就是縮小版的人生。」
初看《未生》,會覺得主角理所當然是張克萊,但多看幾次,便會發現安英怡、吳相植課長、金代理、張百基、韓錫律等人又何嘗不是呢?
也因為《未生》裡多線並行的故事,讀者可以自由地將自己帶入任一角色,設想自己在該狀況的可能,同樣處於One International這間大公司,讀者可以發現尹胎鎬不只刻畫張克萊這角色,更大的篇幅用來描繪其他角色面臨的處境,這使得《未生》更像一齣群像劇。
並非出場角色眾多就可被稱為群像劇。群像劇是個體在龐大背景下的互動與掙扎,是個人與世界的鬥爭。群像劇帶有英國文學評論家艾恩・瓦特在《小說的興起》中的意味,他認為,小說的目的,就是要呈現人生中因不同情境而有所不同的價值觀(circumstantial view of life)。環境的不同,將導致思考的差異。
正如同讀者在觀賞《未生》時,宛如正在經歷一場「換位思考」的訓練:
身為安英怡的你已經有了豐富的職場經驗,但常因為鋒芒畢露及女性身份而被打壓;
身為吳課長的你兢兢業業、日日加班,但卻始終沒有得到晉升;
身為張百基的你有高學歷加持、做事穩當,卻因為初入職場感受到職場的平凡瑣碎而逐漸產生倦怠感;
身為韓錫律的你熱愛跑業務,卻在辦公室裡不得人心;
如果你是個職場媽媽,那麼宣次長的故事你一定要看。
身為張克萊的你因故放棄過去投入的世界,走入一個你完全未知的職場!
這些都是《未生》吸引人的地方,它不給予答案,而是邀請讀者去思考「在這樣的狀況下該怎麼做?」它不只適合職場新鮮人,中間的管理階層想必也能從中得到啟發。
是否該爭取棋盤上的「實利」,還是追求「勢力」?
《未生》的醍醐味在於,圍棋不再只是圍棋,職場也不再只是職場,而是兩者彼此呼應,甚至在行動(定石)理念上是有所契合的。在未生漫畫中,也透過分析曹薰鉉與聶衛平的應氏盃對局呼應故事的進展:
「追求實利之路,其實並不帥氣,不過,這是一條很實際又能操之在我的路。相反地,追求勢力之路,看似華麗又霸氣,卻很可能一夕之間淪為草芥。」
這一段看似在講圍棋的爭地方式(實利派與厚勢派的區別),但也講了商場的買賣行為:到底是該執著於眼前的利益?還是要放眼未來的可能?故事中,張克萊在自己的提案中洋洋灑灑地寫了許多術語。然而吳課長卻刻意潑他冷水,拿了十萬塊(約台幣2600元)要他去外面試著做生意,了解生意的本質後再回來。
他亂買了一堆中國製的襪子內褲,後來靠喝酒壯膽,厚著臉皮賣給路過的上班族們(還是看他可憐才跟他買的)。他才發現,那些商用術語、理論、願景都必須經過實踐才能證實的-光是紙上談兵是不會獲利的。正如圍棋說穿了就是奪取最多地的人獲勝,買賣也是買低賣高的人勝利,但在勝敗之間,卻有著無盡的學問。
圍棋與職場交織呈現顯然是尹胎鎬拿手好戲。例如,張克萊在最關鍵的提案面試中,真正幫助到他的不是臨陣磨槍的商用術語,而是他過往鑽研多年,棋院老師交代他的圍棋真理,尹透過兩者的對比,精彩地呈現圍棋與職場並無二致:
▲(圖/《未生》劇照/取自IMDb。)
小結:樸實無華的難能可貴
看《未生》時往往有一股感動,來自於它的樸實無華與裡面角色的不成熟。我不否認《未生》也有浪漫化職場的部分,但相較其他韓劇裡那些誇張的愛情、商業手法,未生最吸引人的部分,或許就是這份真誠了。它不講成功,講失敗;它不談自信,談焦慮;談勇氣,但也談懦弱;它談論一個宏大企業的工作文化,卻又把它說得極度平淡。
張克萊原先投入圍棋界,卻因故放棄,在我們之中,每個人多少都有這種「壯志未酬」的遺憾。倒也不只張克萊如此,《未生》透過不同的角色傳達不同的遺憾,告訴你在抵達未被許諾的「完生」之前,你可能會先被哪些現實所壓垮。
儘管作者尹胎鎬沒有給出應對這些現實的答案,但我們只須想想:那些給出成功案例、標榜男女主角成功逆轉人生的韓劇,是否真的幫助到了你的職場生活呢?《未生》透過不同的視點,宛如在你耳邊輕聲說著:「關於他人成功美好的案例,不必再分享了;來說說自己失敗與不足的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