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留佩萱
繪/Mo Pan
牆上時鐘的秒針噠噠噠地走,我瞄了一眼,現在是下午四點五十八分。我起身走到個案等候室看了一眼。「嗯,人還沒來。」我走回諮商室,打開電子信箱確認沒有新信件,電話也沒有新的留言。
我心裡想著:「應該會來吧。」然後繼續翻閱著個案資料夾。
在我工作的社區諮商機構中,有許多正在寄養或領養家庭中的個案。這些孩子很多是從中國、越南、俄羅斯、非洲被領養到美國。
以前,我對寄領養議題不太了解,直到開始諮商這些個案後,才理解到這些孩子都攜帶著來自原生家庭極為劇烈的創傷,而薇薇就是其中一位。
薇薇是一位十六歲少女,有著一頭美麗的金髮,每次來諮商室都穿著黑色的褲子與黑色長袖外套。她在六歲時被現在的母親領養,從俄羅斯來到美國。
▲經歷憂鬱、自殘、想自殺的薇薇經常穿著黑色的褲子與黑色長袖外套。(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我見到她時,她經歷憂鬱、自殘、想自殺、常翹課、和一群幫派朋友混在一起、課業不及格、有嚴重的菸癮,還會偷偷吸食大麻。在人際關係上,她談過幾場充滿虐待和暴力的戀愛關係,與母親也是常常爭吵,其中一項重大爭執就是要不要做心理治療。
母親希望薇薇接受治療,而薇薇不想來,每個禮拜她們都會上演一場「今天要不要去諮商中心」的激烈大戰。每個禮拜一的傍晚五點,我都不知道薇薇會不會出現在等候室。
我可以理解為什麼薇薇不想做諮商。做心理治療必須面對那些以前發生的傷痛,而薇薇有一整箱的創傷被她密封著,她一點都不想打開。
那些發生的事情
一九九八年,美國醫師文生.費利帝(Vincent Felitti)發表了「童年逆境研究」(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Study,簡稱ACE研究),揭開了童年逆境與身心健康的關聯性。ACE研究邀請了一萬七千多位成年人填寫童年逆境問卷。
這一份童年逆境問卷包含十種童年創傷種類,分別是肢體暴力、性侵害、情緒暴力、情緒疏忽、身體疏忽、父母離婚、失去親生父母、父母有心理疾病、家族藥物酒精成癮問題,以及家族中是否有人坐牢。
這十種逆境,每經歷一種得一分,得到的總分稱作ACE分數,從最低零分到最高十分。研究發現,ACE分數越高的人,成年後有越高的機率得到各種身體和心理疾病。
理解ACE研究後,諮商個案時,我常在心中計算個案的ACE分數。薇薇從出生到兩歲住在原生家庭,她的父母有嚴重的藥物酒精成癮問題,不論身體或情緒上,都疏於提供嬰幼兒該有的需求。
她兩歲後被送到孤兒院,直到六歲被領養。兩歲時的薇薇,ACE分數至少有四分,這些還只是我確定發生過的事。
▲薇薇即使到了孤兒院還是經常被霸凌及欺壓。(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兩歲到六歲時,薇薇待在俄羅斯的孤兒院。「我們都要藏食物或玩具,不然會被偷走。」薇薇說。因為孤兒院裡的人手不足,孩子無法得到該有的照料,在孤兒院這個小型社會裡,充滿了霸凌與互相欺壓。
這些都是發生在薇薇身上的創傷,不管我諮商過多少受創個案,每次聽到創傷經歷都會讓我心痛,沒有孩子應該經歷這些。
為了生存,每個人發展出生存機制
除了談論那些「發生的事情」,我們還要去看到一個人為了在創傷環境下存活所發展出來的保護機制。
對薇薇來說,幫助她生存的,就是內心用鋼筋建構起的厚牆——她對於情緒完全麻痺,無法去信任或依附其他人,像是領養她的母親。對薇薇來說,領養她的母親就和親生母親一樣,總有一天會拋棄她。
既然會被拋棄,那麼更不可以讓自己去依附養母,因為一旦有了感情,就要去承擔被拋棄的痛楚。
與薇薇的諮商過程,總是讓我充滿挫折。當她坐在諮商室的沙發上,我彷彿可以看見那道高牆聳立在我們之間,我完全無法靠近。
她總是表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說著「我不知道」、「我不在乎」、「隨便啦」,或是沉默不語。
麻痺情緒以及對人的不信任,這些都是幫助薇薇在受創環境下生存的保護機制,我們的確要感謝這些保護機制讓她可以度過創傷,不過,這些保護機制也成為薇薇現在痛苦的來源。
十六歲的薇薇,已經脫離了幼年時期的受創環境,但是她的情緒腦和身體卻不知道,還是持續使用這些保護機制。失去了感受情緒及與人連結的能力,薇薇就像個空殼,無法感受活著;而對人的不信任也成為心理治療過程的一項巨大挑戰,對薇薇來說,人都是充滿危險的、都是會拋棄她的,包括我這位諮商師也是。
那些該發生,卻沒發生的事情
在接受越來越多的創傷治療訓練後,我理解到,面對受創的個案(尤其那些童年時期不斷重複的創傷),除了看見創傷事件以及保護機制外,還有另一點很重要,就是那些「沒發生的事情」。
那些本來該發生的事,因為這些創傷事件卻無法發生。
剛出生的嬰兒藉由與主要照顧者的互動來認識自己,以及認識世界。理想上,當小嬰兒薇薇餓了、尿布溼了或身體不舒服,父母聽到薇薇的哭聲會來查看她需要什麼,可能餵她喝奶、換尿布,或把她抱起來、跟她說說話。
從這些每天微小的互動累積起來,薇薇就能夠與她的父母建立起安全型依附關係,她會知道有一個安全堡壘可以依靠,她會學習到人是可以信任的、這個世界是安全的,並且在她每次情緒來時,藉由父母親幫助她調節情緒,並學習如何面對與平復情緒。
這是一個健康童年應該發生的事,但不幸的是,她的親生父母因為藥物與酒精成癮問題,無法承擔該有的職責。這些該發生的幼兒健康成長階段,在薇薇身上都沒有發生。
這一段學習情緒的必要過程缺席了。我發現,薇薇非常害怕情緒,她也對我說:「我很害怕,如果情緒來了,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因為懼怕情緒,薇薇只能不斷使用防衛機制——憂鬱、麻痺、菸癮、吸食大麻、自殘行為,這些都幫助她不用去感受。
若要復原,薇薇必須要開始學習面對和碰觸情緒,去重新建立那些她童年時期沒有機會學到的能力。
可惜的是,之後薇薇再也沒有出現在諮商室了。這也是我身為一位諮商師要處理的內心議題——每當個案不再出現,我的心中總是會有複雜的情緒。
一部分的我會開始檢視自己哪裡做不好,而另一部分的我也理解,我們永遠無法強迫一個人做治療,我只能相信,當她準備好的時候,會再踏上復原的路。
*本文摘錄自《療癒,從感受情緒開始:傷痛沒有特效藥,勇於面對情緒浪潮,就是最好的處方箋》
作者:留佩萱
繪者:Mo 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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