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長谷正明(國立鈴鹿醫院名譽院長)
譯/陳朕疆
動物園大街4號--殘障者安樂死計劃
德國柏林的中央地區,草木叢生的蒂爾加滕公園(Tiergarten)森林中,有一座十九世紀豎立的勝利紀念碑,上面放著一個金色女神像,紅色大理石的基座,還留著一九四五年春天,柏林攻防戰時留下的無數彈痕。
柏林愛樂廳與美術館就坐落在森林旁,而附近一個小角落的地板上,鑲嵌著一小塊金屬板,這裡就是蒂爾加滕街號(Tiergartenstraße4,德文是動物園),也就是「T4行動」的指揮部。
Siegessäule sobre el Tiergarten (Berlín).
— Greeny (@Greenybass) October 16, 2019
Moments of Light. pic.twitter.com/Q56cIAqufv
T4行動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第二次世界大戰剛開戰時,家中有安養嚴重身心障礙兒童的德國家庭,皆收到了一封寫有「您的孩子在接受更進一步治療時,突然死亡」的信件。
死因可能是肺炎、流行性感冒、低血壓、脊髓炎等各種症狀。甚至有人明明在十年前就已經做過闌尾炎手術,卻收到因為闌尾炎而死亡的通知。接著,這些家庭還收到了由「公益患者運送有限公司」寄來的骨灰罈與患者運送費用的請款單。
開戰當日,希特勒便發出命令,指定適合的醫師,讓他們能「在嚴格的醫學判斷下,將被判定為無法治癒的患者安樂死」。
在此之前,「帝國治療照護設施委員會」這個組織便已向醫院或各種照護設施,要求身心障礙者與重症患者的健康報告。「以學術方式掌握基因型重症疾病患者之帝國委員會」再審查這些個人健康報告,選擇應施行安樂死的患者。
一位審查員需在毫無診療的情況下,便在半個月內審查兩千人份以上的健康報告,可見這個審查過程實在是相當粗糙。而納粹政權將精神障礙、難治型癲癇、失智性老人、帕金森氏症、腦腫瘤、末期結核病患者等,皆視為「無價值生命」,需進行安樂死。
▲圖為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內被屠殺的屍體,受害者除了猶太人外還包含身障者、精神疾病患者等。(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而負責執行安樂死的「帝國精神醫院事業團體」,有著一個看似正常的名稱,其本部就位於前面提到的地址,並將這個計畫稱作T4行動。在「動物園」這個充滿童趣的街道名稱上,進行內容如此恐怖的計畫,由此可以想見納粹的冷血。
於是,灰色巴士巡迴各身心障礙與精神疾病患者的醫院或照護設施,集體把患者送到指定地點。通常是會利用德國小城市郊外的古城改裝成特殊設施,將患者運送到這裡後,會接受醫師們的「最終醫學援助」。可能是皮下注射的藥物,或者是一氧化碳的氣體殺害,受到非人道對待。
有些患者不想被帶走,說著詛咒希特勒的話,同時抵抗相關人員的捕捉。這些場景被市民們看在眼裡,造成社會輿論。在阿布斯貝格城市內,市民們試圖阻止相關人員帶走修道院內的患者,進而引起了暴動。基督教會的聖職者們也公開譴責這項行為。
戰爭當下,害怕國內動亂進一步擴大的納粹政權,在一九四一年時,發出停止這個計畫的指令。在此之前,已有六個地方的州立照養設施、共七萬名以上的病患遭安樂死。而且,在這之後,納粹依然秘密進行著類似的計畫,直到二次大戰結束,共有約二十萬名以上的病患遭安樂死。據傳,另外有不少病患是在不怎麼「安樂」的情況下死亡的。
醫療的戰爭動員
T4行動的目的在於清算「無價值生命」。這項T4行動動員了負責醫療與照護病患的醫師與護理師,迫使他們將醫院與照護設施,改裝成用來照顧戰爭傷兵的醫院。機械性流程的殺人方法,後來也用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等猶太人大屠殺的執行地點。
T4行動中,有三百五十名醫師參與,他們為病患進行安樂死、人體實驗,從病患身上任意蒐集研究材料,都是違反醫學倫理的行為。一個個犧牲後的神經疾病患者大腦,送到著名的病理學者哈拉弗點(Hallervorden)研究室中。
▲策畫並主導T4行動的Viktor Brack醫師,整個T4行動中有350位醫師參與。(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戰後,在紐倫堡舉行的戰爭法庭中,有不少醫師遭舉發,使德國醫學界留下了深刻的傷痕。
日本小說家北杜夫於一九六○年以《夜與霧的角落》獲得芥川獎。他以T4行動中(小說中稱作「夜與霧作戰」)搞得一團混亂的精神病院,以及裡面的醫師為題材,寫成這部小說。
北杜夫另一系列作品《曼波魚大夫》是一種輕快灑脫的筆調,相較之下《夜與霧的角落》顯得沉重許多。當時還是醫學生的我,在讀到這本書時也曾經煩惱過,做為一位醫師,當我處於這樣的情況下時,會怎麼做呢?
幸運的是,T4行動的思想並沒有進入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雖然日本和德國是同盟,日本卻沒有用這種方法,粗暴奪去病患的性命。
身心障礙者的醫療
神經內科所醫療的對象,包括帕金森氏症、肌萎縮側索硬化症(ALS)、肌肉萎縮症等神經重症患者。其中一些疾病的病患都會被當成T4行動處理的對象,實在是太可怕了。
昭和三十九年(一九六四年),日本國立醫療機構首次針對身心障礙者進行政策性醫療,第一個針對的病症就是肌肉萎縮症。遺憾的是,在這之前的患者就這麼被無視了。戰後沒過多久,一個神經內科醫師寫了以下這段話。
「剛成為醫師時,曾有個罹患肌肉萎縮症的可愛男孩來看診,但中間不知為何,過了一年卻從來沒回診過,於是我特地前往他家看診,那時受到的衝擊,至今仍難以忘懷」。只是一年沒有回診,他的肌肉便萎縮得相當嚴重,脊椎骨彎曲得很厲害。
他從充滿尿臭的棉被中伸出了瘦小、滿是汙垢的手,調整廣播電台頻道的樣子,讓人不忍直視。這個姿態遠遠超過了教科書的描述,是在醫院中絕對看不到的肌肉萎縮症真正樣貌。
罹患疾病的小孩沒辦法上學、到醫院看診,只能在自家休養,卻沒辦法獲得充分的照顧,常會使病患的生活品質急速下降,無法一個人完成生活中的大小事,還會併發其他症狀。
日本厚生省聽到患者家屬的願望後,在國立療養所開設了專門治療肌肉萎縮症的病房。藉由人工呼吸器療法,使病患的餘命延長了十年以上,另外也獲得了許多成果。
目前,由各國立醫院機構照顧的肌肉萎縮症患者、神經相關的重症患者,以及身心障礙重症的患者數,已達到一萬六千人之多。我認為,以好好治療這些疾病的病患為目標,提供適當療養系統的社會,會是一個很棒的社會。
由日本民主黨政權所提出的制度預算再審查會議,也對日本國立醫院機構進行了預算再審查。然而審查時所討論的,並不是國立醫療機構的理念或努力方向,而是圍繞在醫院的資產價值或收益問題,就像是只想著要如何「發大財」,其他都不重要一樣。
國立醫院機構的主管依照社會安全網的角度,向預算再審查會議的議員們說明醫療現況,一位議員卻如此回應。「把重症身心障礙兒童算成是國立醫院機構的住院患者,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因為這些患者就只是待在那裡而已」。
那又怎麼樣呢?這些人就不需要醫療或看護了嗎?T4行動的惡夢,又再次浮現在我的腦中。
在政治上,希望人們能夠基於正確的醫療觀點與醫療倫理來看待這些事。因為,由選舉所選出來的日本議員們,正在不知不覺中用類似於T4行動的極端「排除行動」,試圖主導政策方向。
作者:小長谷正明
譯者: 陳朕疆
本文由 智富出版 授權轉載
未經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