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
有時候在門診裡，病患告訴我他們的心裡話，這些話跟我的生命經驗產生了連結，讓我想起一些陳年往事。我有一個箱子，裡面裝著一個女孩寫給我的信，儘管後來不知道又談過了幾次戀愛，最後才發現，有些人在你的生命裡是完全沒有辦法被取代的。
病患是一名五十多歲的女性，舉止打扮優雅，談吐溫柔得宜，非常和善。她因為肩膀痛及頸椎椎間盤凸出來看我的門診，做了治療之後有所好轉，說要複製X光片帶回去附近的診所做復健。
她要走的時候，突然問我說：「醫師，你們大多數的醫師是不是都跟護理師在一起？」接著她開始聊起她的兒子，她的兒子是我的學弟，現在是實習醫師，目前跟一位護理師交往。
她說七年前兒子重考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也是重考生，大概因為一起念書而產生了感情。接著，她開始抱怨那個女孩，嫌棄她的學歷太差，重考還只是考上護理師，而且為了跟她的兒子交往，還故意選同一間學校就讀，從西部追到東部來。
兒子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就一直被那個女孩牢牢套住。她形容女孩充滿心機，有一次她參加一個活動，沒想到女孩的母親也參加同一個活動，還故意跑來跟她打招呼，儼然一副親家母的模樣。
接著她開始形容護理師的工作型態：生活極不穩定，又要輪三班，沒辦法好好照顧家庭，生小孩之後大多無法兼顧工作，多半會變成全職的家庭主婦。她說女人不工作就會跟社會脫節，變得乏味。她還說她不明白，為什麼兒子不選擇藥師或是老師？
於是我發現，我的學弟正在重複我所經歷過的人生，而眼前的這位母親，正在犯我母親曾經犯下的錯誤。
念大學的時候，我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母親反對我們交往的第一個理由是，她也是醫學系學生。她根深柢固的傳統觀念認為，女醫沒有辦法兼顧事業與家庭，認為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才會幸福。所以她也認為老師是最好的選擇，還有寒暑假可以照顧小孩。
我當時簡直後空翻好幾圈。我有很多同學，他們注重家世或是基因遺傳，非女醫不娶；而且那不過就是一個職業，一個人值不值得去愛，跟她做什麼職業並沒有相關。
母親反對的第二個理由是，我有一個罹患精神分裂疾患的舅舅，當時的女友則有一個罹患精神分裂疾患的妹妹，她認為我們兩個在一起，將來生下來的小孩一定會有問題，但我對還沒發生的事情從來不擔心。
最嚴重的導火線是有一年夏天，我跟女友一起去參加營隊活動，我去學攝影，她去學文學寫作。
營隊結束後，我們多留在台中兩天、四處走走，她的父親因而勃然大怒，打電話到我家要人，被我的母親接到。他們兩個到底在電話裡講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母親因此變本加厲反對我們交往。
那時候母親戲稱我是Monkey boy，意思就是我只是個猴子一樣的小孩，卻學大人談戀愛。我覺得她應該可以說出一百零一個理由反對我們在一起。對她來說，選擇一個伴侶，就好像是去大賣場挑選商品，必須要考慮很多的現實，才能面面俱到。
當每個面向都考慮清楚之後，人生才不會那麼辛苦，才會幸福。但是對我來說，其實只要有一個理由就夠了，就是我愛她，當愛夠的時候，人生就不會辛苦。
那時候，雖然我知道父母的價值似是而非，但是母親的反對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作用，尤其是在我那樣的家庭。
我成長於一個很困苦的家庭，我知道母親是怎麼樣犧牲自己的人生，才有辦法把我養大，所以我不得不尊敬她；但是我同時也憎惡她犧牲自己來養育孩子，因為我沒有辦法像她這樣，我沒有辦法犧牲自己的生命來符合她對我的期待以及安排。我們因而變得疏離，這讓我們兩個都很痛苦。
在那種氛圍之下，我在父母還有那個女孩之間，不斷彼此傷害，消磨熱情，幾年之後我累了，我們最終還是分開了。
分開之後，我將她寫給我的信件用一個箱子裝著。這幾年我搬了好幾次家，不管我到哪裡，一定會把箱子帶走。儘管我一直把箱子帶在身邊，卻再也沒有打開過，我把自己的青春、心，還有那些信件永遠埋葬了。
▲大學女友寫的信，他一直放在盒子裡不敢重看。（圖／聯經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於是我看著眼前的這位母親，心裡想著自己的母親。她們都焦慮著用一種自認為是愛的方式在愛自己的孩子，而沒有想到孩子是不是適合用這樣的方式被愛著，這樣的愛是不是也同樣帶來傷害？
她們並不明白青春可貴的地方，就在於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然後不管是好是壞，一切由自己承受，而不是一直要我們複製她們的人生，活在她們的價值觀裡。
父母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陪伴、支持還有祝福，假如人生過得不如己意，我們還是會有力量可以度過人生壞的那一面。
但是關於這一切愛的故事，都已經來不及被了解，我不知道是出自一種安慰母親的心態，還是根據自己過去的人生經驗，我似笑非笑、臉部僵硬，因而恨悠悠地說：「你放心！時間到了，他們自然就會分開了……」
＊本文摘錄自《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在悲傷與死亡的面前，我們如何說愛？》
作者：主動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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