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重源（台東馬偕醫院身心科醫師）
樂天知命，歡喜自在
小美，大概是我最元老級的病患了。這一次，她沒有聽我的勸來住院治療，結果，就這樣年紀輕輕地……走了。
小美第一段的故事，發生在她的原生家庭。十六歲，應該是很美麗的青春年華，她就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小美跟我說，那個男人脾氣不好，會打她，也不去工作，小美就這樣跟他在沒有婚姻關係的情況下，一起生活了快十年，也為這個男人生了三個孩子。
後來小美和朋友出去喝酒唱歌，不小心，認識了現在的這個同居人，不小心，小美和他發生了「親密行為」，然後，她就跟著他搬來了台東。
小美每次提到這一段故事，總是跟我說：「不小心的啦……」後來我查了社工留下的資料，哪裡是什麼「不小心」？ 就是一個「性侵」的案子啊！ 甚至還上了法院呢！
這個男人拿了兩筆錢和解，一筆給小美的爸媽，另一筆給了小美的同居男人。小美就這樣跟著這個「性侵」她的男人回到他的家鄉台東了。這個男人，就是她現在第二段關係的同居人。因為這個男人一直認為：他是花了一大筆錢「買」回了小美，之前那個男人的所有壞習慣，幾乎一模一樣的出現在他身上。
小美以為有了孩子，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可是故事的劇情，沒有小美所期待的那麼美好，只是多了三個沒有父親疼愛的小女孩。小美甚至天真地認為：如果生了男孩，也許一切的一切，應該會變得不一樣吧！
我大概就在這個時間點認識小美的，她被教會師母帶來我的門診，花了很久的時間，一個個澄清她身上的故事。老天爺又跟小美開了一個玩笑，「思覺失調症」這個診斷又加在她的身上。悲慘的遭遇再加上幻覺妄想干擾著她的生活，真的是一個淒淒慘慘，慘慘戚戚的人生。
我就像拼一幅艱難的拼圖一樣，努力一塊塊地拼湊出小美的人生。只是很遺憾，我只是一個治療病患的精神科醫師，我們能做的，真的太少太少了。協助小美和她的孩子成為社福補助對象，轉介學校和社會團體給三個可憐的孩子，其他能介入的，真的不多啊！
▲小美的兩段感情讓她遍體鱗傷，而「思覺失調症」也找上了她。（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每一次小美來我的門診，除了哭，還是哭，把對那個男人的複雜心情，用她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描述著。叫她離開這個不愛她的男人，小美就是不甘心，也不願意；叫她不要理這個男人，自己好好生活，她就有滿滿說不完的情緒。
我總開玩笑說：「找一個好日子，和那個『爛男人』離婚吧！ 我破例當你們的離婚協議書的見證人。」小美也會答應我，她會好好再活一個月，下個月再好好活著來看我的門診，然後再好好被我「大粒」地臭罵一頓。
後來想想，小美從頭到尾都沒有登記結婚，沒有結婚，又怎麼離婚啊！不過是捨不得，放不下的愛恨情仇。
這些年，小美染上了喝酒的壞習慣，她說：「喝一喝之後，心中的鬱卒也許會少一點，醉了也許可以永遠不要醒來。」我一邊罵，小美仍是一邊喝。慢慢地，小美沒有那麼準時回來門診。清醒一點，慢個一、兩天，醉一點，就拖了一、兩個星期。
也許太了解小美的淒慘人生，也許陪著小美走過太多人生的坎坷，其實我很想好好地苛責現在這個不乖的小美，可是卻又捨不得去苛責她。如果我是小美，我又能比她活得更清醒，更美好的生活嗎？
而小美的身體狀況、酗酒問題，慢慢地越來越失控了。
常常看不到她來我的門診，甚至我們家訪時順道去看她，幾乎都找不到人。勸了她好多次，建議她住院檢查治療，她擔心孩子沒有人照顧，擔心那個掛念的他沒有飯吃，擔心住院的費用，唯獨就是忘了擔心自己。
看著她身體變得越來越「黃」，擔心她有肝功能惡化的可能性，即使我保證幫她出住院的所有費用，小美依舊沒有來住院治療檢查。
這樣拖了大半年，小美還是開玩笑說：「楊醫師，我的命很賤，從年輕一直苦到現在，哪一次老天爺有收我的命呢？ 不要擔心我啦！ 哪天身體真的受不了，我就乖乖聽話去住院。反正你已經答應要幫我出全部的醫療費用，進去病房吹冷氣，有人照顧，當一個被人服侍的好命人，也是不錯的享受啊！ 不過我暫時還可以忍耐。我還是喜歡現在自由自在的苦日子，久久被你罵，被你加持一下，我這條賤命，應該可以繼續活超久的。」
小美每次都這樣跟我「練肖話」，我也只好暫時放下我的擔憂。只好提醒她，真的不舒服時，一定要記得來醫院治療，其他的，就交給我來處理。
我還記得那一次小美回來門診的時候，特地穿了一件紅通通的上衣，還特別畫了妝，擦了大紅色的口紅，因為她擔心我又唸她氣色不好，身體不好。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地「大粒」唸她，她也像以前一樣地開玩笑，就像這些年我和她的互動。
結果，清明假期休假的時候，小美真的被一一九送來我們醫院急診。
同事說：「原本想上班的時候再通知楊醫師，結果，小美身體狀況太差了，沒有幾天，她就走了。不過，楊醫師你不要擔心，小美有你協助申請的低收身分，住院不用什麼費用啦！ 剩下的，我們找資源處理了，她的孩子，我們也通知社會局介入了，她的後事，縣府會協助低收個案，所有的事情，你都不要擔心，不要難過，不要沮喪，小美解脫了，你也不用再擔心她了！ 」
是啊！ 知道小美消息的第一時間，真的擔心，真的難過，也真的沮喪，如果小美有早一點乖乖聽話住院治療，小美會不會就……
不過就像同事說的，小美解脫了，她不用再那麼辛苦地生活了，小美擔心的事情，都有相關單位協助，我也應該放下我對小美的擔憂，就像我對過去去世病患的處理方式，一樣不會參加他們的告別式，就在我的心中，靜靜地祝福他們吧！
我想，如果我沒有記錄下小美的那些故事，也許再過一段日子，就沒有什麼人還記得小美了吧！ 而我也以這篇雜亂的文字，來紀念曾經那麼努力生活的小美，也謝謝小美那麼真誠地與我分享她的故事。
＊本文摘錄自《診療室的人生練習：和解、告別、釋放，找回平衡的自己》
作者：楊重源
本文由 健行文化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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