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分阿嬤
阿宜阿嬤，認識她十多年了。每次門診，她都會帶著從小拉拔大的小哲，這個每次都在診間活蹦亂跳的小男孩，每次也都會跟我要貼紙。
小哲總是開玩笑說：「醫生阿伯，我去看醫生，我的醫生阿伯都會給我很多貼紙，貼紙玩完了，我的病也就好了。下一次你要準備貼紙給我阿嬤，這樣我阿嬤的病也很快就會好了。」
是啊！ 就是一個那麼貼心的小男生，黏著照顧他的阿嬤，也甜著身邊的所有人。就這樣，我還特別去書局買了貼紙，只為了這個可愛又甜人心的小男孩。
七年前，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還記得，那天的雨好大好大，許多人都淋了一身濕來看門診。阿宜阿嬤身體濕濕的，頭髮也濕濕的，阿嬤的臉上，也是濕濕的。
當我一開口問：「阿嬤，最近怎麼樣呢？」阿嬤的淚水啊，就像那天的雨水淅瀝嘩啦、淅瀝嘩啦的往下流。原來阿嬤從小帶大的小哲，在一次的流行性感冒之後，走了……
大雨下得濕透了窗外的世界，而淚水也濕透了診間內所有的心。那個每次都會在診間活蹦亂跳的小男孩，每次都會跟我要貼紙的小男孩，小哲……他……怎麼可能就這樣走了？小哲……還是一個會幫阿嬤要貼紙的小孩子啊！
那一天，其實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阿宜阿嬤，因為，我自己也是一樣的難受。更何況是每天照顧小哲長大的阿宜阿嬤呢？就這樣，我陪著阿宜阿嬤一起傷心，一起難過，因為我知道現在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是沒有意義的。
我只是跟阿宜阿嬤說：「時間到了，要辛苦一點去吃飯，時間到了，要辛苦一點去睡覺，時間到了，要辛苦一點去吃藥。阿嬤，一定要答應我，為了小哲，為了大家，也為了我，一定要努力撐過去，千萬千萬千萬不可以做傻事。」
阿宜阿嬤說：「楊醫師，我會努力的。」就這樣，陪著阿宜阿嬤哭了好幾年的時間。
阿宜阿嬤說：「我只敢在楊醫師的診間勇敢地哭出來。當我一哭的時候，所有的人，全部又擔心我，大家變得更加不好受了。哭，當然不能解決任何的遺憾，可是，我就是好想好想小哲啊！」
而我也完完全全的了解，因為，我也是想念那個黏人的小男孩，而我為小哲準備的貼紙，還靜靜地放在我診間的抽屜裡。而這些年，每次阿宜阿嬤一提到她的小哲，我也總是變成一個很不專業的精神科醫生，眼眶總跟著阿嬤的淚水一樣打轉……
因為我知道，這樣難過的事情，是一輩子永遠都放不下，忘不了的痛。只是時間久了，把這樣的痛放在心裡更深一點的位置罷了。
一年前，阿宜阿嬤跟我商量一個問題，她的媳婦好不容易又懷孕了，孩子們還是希望阿嬤將來幫他們帶孩子，就像以前阿嬤帶小哲一樣。
可是，阿宜阿嬤沒有信心和勇氣了，阿嬤說：「我還是不要幫忙照顧孩子好了，不然以後孩子那麼可愛又黏人的時候，萬一又有什麼萬一，我還有力量再去面對嗎？」
記得那時，我很失禮地跟阿宜阿嬤說：「阿嬤，你真的是很三八阿花呢！你是阿嬤呢！你當然有照顧孫子的責任，明天去菜市場買一副『豬膽』，換『牛膽』好了，因為『牛膽』應該比較『大粒』吧！ 阿嬤你應該是『破膽』了以後，所以對自己照顧孫子沒有信心了吧！」
「以前你照顧小哲的時候，你就是一個一百分的阿嬤，將來你再照顧新的小孫子，你也一定是一個一百分的阿嬤。小哲，他現在是在天上的天使，他也一定很期待這個小弟弟的來臨，就像我也是很期待這個小弟弟的出生，因為，他會有一個一百分的阿嬤照顧他。」
就這樣，阿宜阿嬤帶著笑容離開了診間。
而下一次回門診時，阿嬤還是說：「楊醫師，我還是怕怕的，怎麼辦？」
我又開玩笑跟阿嬤說：「你一定沒有去買『牛膽』來吃喔！」
阿宜阿嬤說：「菜市場沒有賣『牛膽』啦！ 再怎麼找，也只有可能找到『鷄膽』。」
我照樣開玩笑的跟阿宜阿嬤說：「你啊！就是找那麼『小粒』的『鷄膽』，難怪你啊沒有信心，你一定可以再當一個一百分的阿嬤啦！不然我的「扛棒」（台語：招牌的意思）給你拆去當柴燒。」
就這樣，阿嬤的媳婦，努力地懷著她的baby，我和阿嬤也跟著努力信心重建。
一月中旬的時候，阿宜阿嬤拿了一大袋的花生送我。
阿嬤高興地跟我說：「我們家的老習慣，婆婆會為媳婦種一些『土豆』，這樣媳婦生小孩坐月子的時候，才能用來『催奶』，小娃娃才有奶水喝。」
「楊醫師，小哲走了，我的心碎了，膽子也破了。謝謝你一直陪伴我走過痛苦的這些年，謝謝你一直鼓勵我，給我大大的信心，『豬膽』、『牛膽』、『鷄膽』都不好找啦！ 不過，我相信我應該可以帶孩子吧？」
我又開玩笑跟阿嬤說：「『我相信我應該可以帶孩子吧』這句話不是問句喔！ 阿嬤，一定要是肯定句喔！不然我要去菜市場再幫你找『牛膽』。相信我說的，你一定是一個一百分的阿嬤，一定是一個pro級的阿嬤……」
看著阿宜阿嬤笑著離開我的診間，看著她為媳婦孫子準備的花生，我又想起躺在我抽屜很久很久，那些為那個黏人的小哲而準備的貼紙。
小哲應該會跟我一樣開心吧！ 因為阿嬤那顆破碎的心，應該可以慢慢拚回原來完整的一顆心吧！
我想以後的阿宜阿嬤，她一定還是一樣想著在天上的小哲，只是把他放在心裡更深一點的位置，就像我還是常常想到那個黏人又甜人的小哲。
祝福阿宜阿嬤，祝福阿嬤的小孫子，也藉由沾著阿嬤家喜氣的花生，祝大家好事會「花生」，好事會發生。
＊本文摘錄自《診療室的人生練習：和解、告別、釋放，找回平衡的自己》
作者： 楊重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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