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爾文‧努蘭（Sherwin B. Nuland）
心臟
移植後的第七天，我跑去開刀房見證奎泰拉的第一次活組織檢查。縱使是上帝，也有休息的一天，亦即在造物的工作完畢後，就在第七日歇息。而覺得自己也有造物神功的心臟移植醫師卻沒有一天得以好好休息。
他們在奎泰拉右邊肩膀的皮膚上做局部麻醉，插入一些電線和導管至頸靜脈中，最後一支導管粗大到可以讓活組織切片機滑入，進入上腔靜脈後，直接到右心室中。
這部活組織切片機有一個頗具彈性的線狀探頭，尖端就像鉗子。吉伯特一邊利用螢光鏡（fluoroscope）窺視，一邊操作切片機，使其靠近奎泰拉的心室壁，尖端貼上心肌後，就緊握一下切片機把手，夾下一小塊心肌後，退出病人體內。在旁等候的技術員隨即將標本送到病理科。
第一次切片顯示沒有排斥，七天後再做一次時，則有些微的排斥現象，於是施予較多抗發炎藥物波尼松。第三次，也就是六天後的檢查，情況似乎更糟了一點，進行連續三天以上高劑量的波尼松治療。最後，八月十一日發現問題已完全解決，心臟看來完好健康，奎泰拉可以出院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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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泰拉術後在加護病房待了兩星期才轉到普通病房，輕微的排斥和體溫些許上升都屬正常，但奎泰拉依然消沉。最後他無法再對自己的康復視而不見了，他終於走出悲傷，相信自己是接受心臟移植後的大多數幸運者──有百分之八十的存活率，而且術後一年可過著健康正常的生活。
其實，他的情況極佳，他的身體算是最成功的實例。若沒有繼續抽菸、也持續注意食物中的膽固醇含量的話，百分之七十的換心人存活率在五年以上，但若忽視生活飲食的限制，五年後的存活率則降為百分之五十，七年後存活率則只有百分之二十。
奎泰拉在八月十二日出院，十天後我開車去他家看他。奎泰拉的家就在上班工廠對面一棟三層公寓的二樓。坐在光潔舒適的廚房中，我可以體會到奎泰拉的太太對他影響之大。隔壁房間傳來五、六○年代的老歌──布蘭達．李（Brenda Lee）吟詠著：「只有我的心跳伴著我。」當年，奎泰拉正年輕氣盛。
我們聊起菸，也談起酒。現在他還不免大宴小酌一番，也承認過去自己是千杯不醉的好漢。我問他，往後的日子是否可以拒絕香菸的引誘。
但願我能作到。我這個人從來不曾拒絕什麼。我不是那種喜歡發誓「從此我一定會如何如何」的人。我相信自己已有自制能力，我每次戒酒都可以持續三個月。然而香菸卻完全在我掌控之外。
▲比起酒，菸癮更難戒。（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真的，我在第一次接受繞道手術後整整戒了半年菸。不知有多少次戒了兩周或三周。我沒有辦法斷言什麼，比方說明天、下周或是一年後的事。現在的人之所以菸酒不離手，就是因為鬱悶。我曾想嘗試迷幻藥，好在沒有陷進去。不管怎麼說，我的菸癮已無可自拔。我會因為喝酒而生自己的氣，最後成功戒酒，但戒菸可能會要我的命。
在向他告別前，我終於提出一開始難以啟齒的問題──別人的心在自己的胸腔裡跳動是什麼感覺？奎泰拉則是盡量不去想這回事。
我不知道，真的不曉得。我一察覺自己在想這回事，就會猛地要自己喊停。你也知道，我們一定會產生好奇：是誰的心？男的？女的？黑人？白人？
我問，他希望的是哪一種？
我不知道，實在答不上來。聽你問起，我不由得覺得沮喪，可能會因此抓狂。我真的不曉得明天會如何。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不去想就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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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這種種，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不對勁。我曾問過一個病友，他也是換心人。他說，已經過了五年了，這種感覺仍不時襲上心頭。
他太太說他偶爾好像靈魂出竅，有時一發呆就是好幾個小時。
他好像什麼也沒想，但他的心思的確是在猜測──這到底是誰的心。一些醫師盡量告訴他，安慰他，那顆心絕對年輕而健康。但他在意的不是健康與否，成因似乎相當複雜。於是我告訴他：「不管是誰的心，你會以這顆心為傲的，也就是以原主的美好人格為傲。但奎泰拉顯然不這麼想。
你說的「原主」，到底是哪一種人？什麼人種、膚色、性別、職業……舉例來說吧，若得知這是顆黑人的心，我想自己或多或少還是會有點在意。老實說，我實在無法苟同「誰的心都一樣」這種話。
你知道嘛，心一定不一樣的，如女人的心、中國人的心、黑人的人、小孩的心或者男人的心──這些人的身體構造都不一樣。我不在乎這顆心臟通過多少次測試。每個人都說我現在的心臟多麼完美，但你也知道……
▲對「換心人」而言，很難不去猜想，這顆跳動的心臟是誰的。（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奎泰拉那雙深邃的棕色眼珠，在說那句話時顯得有點不安。他說請不要誤會他是個有種族歧視的人。然而，我懷疑他的論調不只是單純的偏見，可能源於深層的排拒──人類細胞與生俱來的仇外本能，也就是塔吉里歐科奇所謂的「個體獨特的力量」，才會使得奎泰拉這麼想不開。我也很擔心，深怕心理層面的排拒，最終會導致生理的、真正的器官排斥。
在開車回醫院的路上，我的思緒不斷地纏繞在這顆搏動的心和外科醫師的技術，想到細胞經過幾十億年的演化之後具有的仇外特質，也憶起過去初次接觸細胞學的經驗──我們有一種「自覺」，細胞內發生之事能和日常生活甚至是思想相結合。
然而，我更擔心奎泰拉的未來。這時我想起柯恩醫師的話：「換心人有時會因身上那顆新的、年輕的心而大發奇想──我覺得自己好像和那顆心一樣，只有二十五歲。我可以跑得跟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一樣快。和二十五歲的人一樣天天和情人翻雲覆雨──有如這顆心是他們生命和身體的全部。至於他們的肝已有五十歲、大腦五十歲、雙腿也早就五十歲……這些事實好像完全不相干。重要的是，他們有一顆二十五歲的心。」
從這個觀點來看，亞里斯多德所說的：心不只是個器官，而是我們生命中的太陽。不只有道理，而且相當魅惑。對於亞當和夏娃的後代而言，分子生物學的任何新發現都減損不了詩文中歌詠的心之神祕──心就是我們生命的首都。由這個比喻來看，新的心正代表回復青春。
然而，即使是青春再現也不能無懼於尼古丁、膽固醇或排斥作用。奎泰拉已經算是努力活下去的人了，他沒有辜負柯恩醫師的期望，努力超越自己，走出了「自作聰明」和「自暴自棄」。
他沒有再與尼古丁為伍，也盡量教自己不要深陷於排斥的念頭。正因他的努力，因此還健在。亞里斯多德若是現身，必然會說那是源自於移植器官的力量，也就是一九八九年七月一個清晨來到他胸腔的那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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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泰拉出院那天，我去他的病房探望他、和他道別，並祝他永保健康。我踏入病房時，他正在浴室，站在鏡前刮鬍子，神采奕奕。我們閒聊幾句，就在我打算離開時，門打開了，發生了一段小插曲──使我想到，心臟移植應不只是因現代科技進步而司空見慣的一種手術模式。
鮑德溫醫師的同事法蘭可醫師就站在門旁。奎泰拉向前幾步，隨即被法蘭可制止──他的姿態好比舉起手來表示禁止通行的交通警察。他的意思是，不用把手上的刮鬍泡沫抹淨，也不必向前。
奎泰拉說：「真是太謝謝了。」他的感謝有如接到別人適時遞給他一張衛生紙般。法蘭可則回以鮑德溫團隊的註冊商標，即言簡意賅且不帶感情地表示：「別客氣！」隨即把門關上，離去。
＊本文摘錄自《生命的臉：從心臟到大腦，耶魯教授的臨床醫學課》
作者：許爾文‧努蘭
譯者：林文斌、廖月娟、崔宏立、冬耳、劉維人、黎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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