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榆（紀錄片導演）、陳令洋
你這個是台獨欸，兩段得獎感言
2018年11月17日，就在縣市長選舉的前一週，我坐在台北市的國父紀念館的表演廳裡，參加金馬獎頒獎典禮。那年金馬獎特別盛大，是李安接任金馬獎主席後舉辦的第一年，評審團主席是鞏俐，有很多來自海峽對岸的電影人出席頒獎典禮。
當頒到最佳紀錄片獎時，《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獲獎了。我上台發表感言，把影片中自己的青春狀態、對於自己曾經把期望投射在他人身上的反思，與我對國家前途的想法結合在一起，說了這段話：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這部片，很多人都以為它只是在講政治，但其實它更多是在談論青春。青春很美好，但是青春也是最容易犯錯的時候，尤其是容易把錯誤的期待投射在別人身上。這種錯誤不只是可能發生在人對人，也有可能發生在國家對國家。我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在我的原意裡，這段發言並不是要指涉政治，其實更多的是表達我個人內心感受。結果，這段發言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媒體立即就往統獨方向解讀，社群媒體上馬上就分成兩個陣營，雙方交戰不休。
其實那段話本來是我準備在「台北電影節」時說的。早在七月的時候，我就寫好了這段感言。
在台北電影節的規定中，當年的最佳紀錄片、最佳劇情片、最佳動畫和最佳短片獎項的得主，可以進一步競逐百萬首獎。由於我有可能得到最佳紀錄片，表示我也有機會得到百萬首獎，所以我的製片在頒獎典禮前一天提醒我，一定要準備兩個以上的得獎感言：萬一妳得了百萬首獎，腦袋卻一片空白，不是很可惜嗎？
到了台北電影節的頒獎典禮，我得到了最佳紀錄片，有機會上台說出準備好的第一則得獎感言。我先是感謝一路上幫助過我、或陪伴過我的人，最後的兩句話是：「如果我們要一起向前走，需要先從意識到自己受傷了開始。」
那是我對這部片最想講的一段話。因為我覺得，很多像我這樣在參與社會運動的過程中受傷的人，沒有發現到自己受傷了，所以才會倒地不起，站不起來。
我為台北電影節還準備了第二段的得獎感言，但是百萬首獎由宋欣穎導演的動畫片《幸福路上》奪得，因而我沒有機會說出來。我想，可能是時候未到。我心裡暗自決定，將來如果有任何機會，我一定會將它說出來。所以當我入圍金馬獎，我在臉書上發文分享入圍的喜訊，並且我也不避諱地說，我想得獎。
我真的得獎了，也上台說了這段話。但是，事後證明，這段發言的後座力遠遠超出我事前能夠預料。我最難過的就是，我給許多人造成了麻煩，包含辛苦籌備金馬獎、積累了這麼多年的金馬獎籌委會。
▲第55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導演傅榆（右）。（圖／攝影中心攝）
事情演變至此，不後悔是不可能的。如果事前知道會造成那麼大的影響、付出那麼多的代價，我可能會更加謹慎，我會先和人討論。不過，這當然是後見之明，事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別人討論我的得獎感言。
事後有許多批評的人說：妳講話不會看場合。
我後來想一想，我的確沒有在看場合。
但如果那段話是在「台北電影節」，而不是在有那麼多對岸電影人的場合說，或許結果不會是這樣。那是我沉積在心裡非常久的話，當時我也確實是想，不管在哪一個場合，只要有機會，我就要把它表達出來。當天，在頒獎典禮中，我很緊張、很矛盾，根本沒有餘力關心其他的頒獎人講了什麼。
事後也有人說，我是因為在那個場合不想讓中國吃豆腐（因為當天有些對岸的電影人在我之前上台，說過一些敏感的話，例如指稱所有參賽影片為「中國電影」的話），才講出這些話來反擊。
事實不然，這是我本來就想講的話。因為我覺得我們的主體性長期沒有被尊重，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不只在金馬頒獎典禮上發生。我根本不是想開砲，也沒有在「反擊」誰。我只是想要表達壓抑很久的心理感受。
在講這段話的時候，我心中預設了三種對話對象。其一當然是中國政府。其二是對我友善的中國朋友。因為長期以來，我接觸到的中國人都是可以講道理的，但我心中仍然有點隔閡感。
最主要的原因，是面對很多中國友人時，我總感到，他們希望我們的交情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普遍互動上，因而會有意無意地抽去國族因素。這是他們的善意。但他們並不真正知道，我身為台灣人，希望自己國家被當成獨立個體看待的嚴重性。
或許有的人會覺得，如果妳真的想溝通，這些話可以私底下跟這些朋友說。但在那時的我，的確因為一直以來，心裡有股對自己國家主體性不被認真看待的不服氣，而選擇了在比較多人可以聽到的場合中說出這些感受。
我想讓他們知道，這種感覺是嚴重到這個程度的，如果這種感覺不被正視，我們沒辦法當真正的朋友。不過誠實地說，我也覺得自己沒有選擇面對面和這些中國朋友溝通，是一種不夠勇敢的表現。
因為，相比在台上公開說出這些話，對我來說，認真嚴肅地當著朋友的面說出真實的感受，尤其是批評、異議的話，是更需要勇氣的。這也是為什麼，當一直有人認為我在金馬獎頒獎典禮上說這段話很勇敢的時候，我感到受之有愧。
作者：傅榆、陳令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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