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榆(紀錄片導演)、陳令洋
不一樣, 你這個是台獨欸!
我很想跟主辦單位道歉。他們準備了這麼多,但是最後的AFTER PARTY中國影人都不能參加,場面很冷清,大合照也取消了。
金馬獎的聯繫窗口對我們很好。我問她怎麼辦,搞成這樣是不是因為我造成的?她都說沒事、不要擔心。我反而很愧疚,覺得是不是該去道歉。但我和公司同事討論之後覺得,現在去又能講什麼呢?
就算是私底下去談,也好像是在討拍。他們很忙,很累,要處理這個意外已經很困擾了。如果我們去道歉,他們還得處理我們的情緒。
以他們的高度,一定會說沒關係、不是妳的問題,就算心裡很煩,還是得要安慰我們,這樣子反而更造成他們的困擾。所以最後我們選擇不去。
檢討起來,這好像是政治敏感度的問題。為什麼我會沒事先意識到這席話的嚴重程度?我自己分析了一些原因。
因為我一直以來關注的是台港中公民社會,我接觸的通常是支持社會運動、支持公民社會和公民意識的人,大家在立場上縱使不同,但都是可以溝通的。我比較沒有機會接觸到中國民間的一般人、演藝圈或是政商界,所以我沒有意識到這段話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影響。
有人把我這個事件比喻為主人請客--我是毛小孩,金馬獎的主辦方是主人,來到台灣參加金馬獎的中國影人是客人--你明明知道這些客人不能吃肉,卻偏偏要去跟他說肉很好吃。
但從我的角度,如果硬要從主客的方向來看,這場飯局的主人的確是金馬獎,在場的台灣人和中國人卻都是客人,客人們要說什麼話,主人不會干涉。尤其我這位客人說的這些話,並不是想要強調肉好吃,而是想要讓另一些客人、其另一方的政權理解,我有一些長期以來不被尊重的感受。
在我腦中,這其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畫面,在說這些話時,我的確沒有把自己視為「可以吃肉的人」,沒有認為自己是比另一些客人享有更大自由、因此才可以選擇說這番話的人。
另一件我沒有考慮的事,就是快要選舉了。我原以為這是一部紀錄片,看過的人也不多,就算說了會讓中國政府不高興的話,造成的影響也有限。前一年最佳紀錄片獎的得主是中國導演馬莉,她在台上發表感言時,一開頭就講了低端人口,那對中國而言也是禁忌話題。因此在轉播的時候曾經被中國斷訊。
我原本預期事情再嚴重,頂多也就是這樣而已。我沒有想到,事情變成來台灣參加影展的中國影人會形成一種氛圍,對我和主辦單位造成壓力。
這些來台灣參加影展的中國影人,不管是出於自己相信「兩岸一家親」,要伸張中國主權,或是因為被盯著,不得不表態,那都是因為有一個強力的中國政府在他們的背後干涉,使得他們必須這樣反應、這樣行為、這樣思考。
我也發現,我在政治敏感度上少了根筋,抓不到中國政府言論禁忌的層次與底線。有一次,我和陳為廷還有其他朋友聊天時,談到另一部正在參加中國影展的新片,中國的「一条」 視頻媒體作了一支影片訪問可尚導演,結果突然爆紅,網路上的點閱率超過一百萬。
他們都看到了,於是陳為廷開玩笑說《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以後的宣傳點可不可以主打:「『一条』不會報導」?他認為「一条」一定不會報導。我說不一定啊,我研究過「一条」做的影片,他們曾經訪問中國導演王男袱的紀錄片《流氓燕》,那也是一部禁片。但「一条」居然有訪問,好像尺度也很勇敢。
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不一樣,妳這個是台獨欸!」
這事發生在片子完成以前。我當時有些不以為意,因為我沒有意識到,「反抗意識」與「台獨」在中國是兩個不同的敏感層級。
其實國族議題摻雜了太多情緒,不只是反不反抗政府而已。陳為廷和其他朋友都能立刻意識到這點,而我卻無法。這可能也導致了我沒有提早發現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金馬獎後,台灣就進入選舉前的白熱期。那次選舉,中國政府投注了很多資源在宣傳兩岸統一的意識形態。我的發言發生在選舉的前一週,而且又引起那麼大的關注,多少打亂了某些選舉的宣傳節奏。後來有很多媒體評論說,這是民進黨的選舉奧步。
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們在緊張,所以要趕快把我說的話,跟他們要對抗的陣營綁在一起。受到中國勢力影響的媒體,都把我說的話跟鄭麗君、蔡英文的發言做成一個版面,批評我說錯話,讓金馬獎蒙上陰影。很多人其實沒有看頒獎典禮,只以為是我說錯話、害了金馬獎。
作者:傅榆、陳令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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