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風景飛也似地往後刷刷退去,我坐在高鐵內,覽盡埂埂良田,卻無暇醉意於綠野風光,只是雙手不停在空中比劃,腦海中反覆練習待會要煮的菜,尤其是醬汁淋在雞皮上的手法與節奏。整顆心七上八下的,越靠近目的地,越是焦躁不安。
過年、過年,我最愛也最怕的就是過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只有連假才有機會與家人齊聚一堂。撇除令人焦躁不安的除夕夜,年假之中,天天都是共享天倫之樂的好日子。
苦就苦在這年夜飯的菜餚。早先我敗在沒搞清楚狀況,未拚盡全力;等到認真以待時,手藝、火侯早已遠遠落在其外三姐妹之後,是以年年都處敗北之位。
我握拳咬牙,心中燃起無比強烈的欲望和決心:今年一定要拿第一名!
從有記憶以外,我們家一直都是陰盛陽衰。家裡除了阿公以外,其餘五口都是女生。爸爸在四妹出生不久後就去世了,而媽媽也未再嫁人,憑一己之力開川菜餐廳、辛苦拉拔我們長大。
媽媽煮的菜真的是人間美味。在我國小的時候就已經名滿鄉里。不少高級餐廳都曾上門拜訪,積極表示願意以高薪聘雇媽媽為他們工作,但是都被她一一婉拒了。
然而,她有一道私房菜從來不給外人吃,永遠都只出現在除夕夜的桌上,那便是「雞豆花」!
色澤雪白,成團不散,質地細嫩,形似豆花。那口感綿密、入口即化,頓時口齒生香,吞下之後還會喉頭回甘。那股滋味實在濃醇鮮美異常,好吃到讓人回味無窮!再也不可能會有比它更好吃的雞料理了!
媽媽只在過年時才會煮這道菜,每次想起這道菜,我們就只能眼巴巴地數著日子,盼著下一次春節的到來。這種漫長等待對於嘴饞的我們來說實在是難以承受的煎熬。於是小學的時候,四人曾經一起花了整整一個暑假研究如何料理雞肉,成品才會像媽媽煮的雞豆花。
在媽媽的協助下,我們試過不同品種的雞、各種部位和多種料理方法,卻都煮不出「媽媽的雞豆花」的味道。
大姐雖然氣質溫婉、看起來纖細嬌弱,卻是我們四人當中最大膽的。她想要去「神秘圈」一探究竟,認為媽媽一定在那裡養了某種市面上買不到的雞。只要能抓到那裡的放山雞,就一定能煮出雞豆花。
「神秘圈」是一處被高高的鐵圍籬圍起來的山坳。我們老家的後山除了種菜以外,還有養不少雞鴨。小時候我們都會幫忙務農,但是神秘圈裡的農場卻是媽媽親自照料、打理的。她說,那裡頭養的雞很兇惡、會攻擊人。但是又非常寶貴,如果不小心讓雞逃跑或是被偷走的話,那損失將會非常慘重。所以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人都不能進去。這個禁地對於我們來說有種神秘的魅力,所以我們都叫它「神秘圈」。
當時,我們三人一聽到大姐要進去,馬上就出言制止她。如果被媽媽發現,一定會被臭罵一頓,搞不好這個月的零用錢就沒了。
但是大姐聽不進去,半夜偷偷拿了一把又重又大的剪鉗,就往山裡走。我們這些妹妹很害怕晚上上山,可是又擔心大姐,又好奇神秘圈裡的雞長什麼樣子,於是在幾番掙扎之後,也全部偷偷跟在她身後走上山路。
一路上倒也沒什麼怪事發生,我們沒多久就抵達神秘圈的外圍。沒想到,正當大姐拿起鐵鉗要剪鐵網時,媽媽突然出現在圍籬裡面,大聲喝止她。
我們永遠都忘不了媽媽當時憤怒到抽搐的臉龐,那瞪著大姐的眼神,彷彿憎恨地想將她挫骨揚灰一般!
雖然事後大姐沒被處罰,但我們四姊妹都被媽媽當時的反應給嚇壞了,從此以後沒人敢再到神秘圈附近,甚至連提都不再提起。
媽媽說,雞豆花的秘方是屬於我們家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外人。等到時機成熟,她會把秘方傳給適合的人選。在此之前,要求我們不可以再打探關於雞豆花和神秘圈的一切。
我們四姊妹完全同意。經過這件事之後,當時的我們合理懷疑,神秘圈裡的雞根本不是地球上的雞。媽媽真正的身份有可能是外星人,如果被外人發現,她就會被抓去做什麼科學實驗了。
而一個暑假的頻繁實驗,也開啟了我們對於料理的興趣。在我們的央求之下,媽媽開始教我們燒些普通的家常菜,希望我們家的味道可以一直傳下去。到我念國中的時候,我們四姊妹都決定將來的志願就是成為像媽媽一樣厲害的廚師,且不約而同地都想繼承她的餐廳。
媽媽說,好的廚師必須要能溫故知新、兼容並蓄,尤其是中華料理的精髓。等到時機成熟,廚藝最好的人,就有資格承襲雞豆花的製法。
她還說,將來繼不繼承她的餐廳倒是無所謂,但一家人感情一定要好、不能散,遂依我們的脾性分別教我們一方菜系,這樣將來若真的都想走餐飲業,才不會因彼此競爭而姊妹感情失和。
大姐掌蘇菜,二姐習粵菜,四妹學魯菜,我則是因為資質不太好,所以媽媽特別花時間教我川菜。
我們四姐妹其實平常交情滿好的,但是一提到料理,不知道為什麼彼此之間就變得針鋒相對、刀光劍影了。當媽媽指名我學川菜時,其他姐妹登時頗有微詞,認為媽媽偏心;特別是大姐,更是醋意大發。她認為自己是長女,媽媽應該要把最拿手的川菜手藝傳給她才對,怎麼會是交給我這個最沒有天份的女兒。
雖然媽媽解釋說是因材施教,但我們私底下都認為,媽媽之所以不將川菜傳給姊姊,是因為她小時候不聽媽媽的話,亂闖神秘圈,因而種下母女之間的心結。
剛開始學川菜的時候困難重重,難的不是刀工或甩鍋,而是與滿廚房飛舞的幽魂共處。
第一次遇到時,那鬼魂是從我們老家低矮的廚房天花板,緩緩地垂降下來,與我四目相對。我當場嚇得差點鬆開握著鐵鍋把手的手,滾燙的熱油隨之濺出,幾乎就要潑到自己。
我覺得祂們是故意的。總是突然出現在空中、砧板上、鍋子裡干擾我做菜,要不然就是貼在腳邊或是肩膀上嚇我。祂們流著血淚,惡狠狠地瞪著我,時而哭泣、時而謾罵,但我從不知道祂們到底在說什麼,因為祂們都沒有舌頭。最讓我害怕的是那顆飛頭,總貼在我臉前來回擺盪,要我跟著祂去山上玩。
每次祂們出現,我都會害怕地放聲尖叫,害怕地又哭又喊,直到家人趕來,鬼魂才會消失無蹤。
個性大而化之的四妹,每回聽到我哭喊,總是第一個衝過來看我,見我沒事之後,也只是一笑置之,從不把這件事當一回事。二姐則是非常羨慕,還按照網路上流傳的偏方,在月圓之夜,用月桂葉沾溪水塗抹雙眼,以求能開天眼。結果除了眼結膜發炎以外,什麼事都沒發生。大姐則以為我偷懶,才故意編些謊話不待在廚房練習。
媽媽既不安撫我,也不責罵我,只是若無其事地說,有些人小時候容易看到一些「拍咪啊」,那些都是「魔神仔」扮作小孩的樣子對人惡作劇,叫我假裝沒看到就好。
問題是,在我開始學川菜之前,從來沒有遇過祂們啊。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呢?
整個家裡好像只有我跟阿公看得到。我國二還是國三的時候,曾經在院子裡突然絆倒,重重摔在地上。轉頭看的時候,才赫然見到一隻慘白發青的手緊抓著我的腳踝不放。阿公見狀,衝過來舉起拐杖要打它的瞬間,那隻手又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感到很詭異,因為自有印象以來,阿公臉色總是很差,不是在發呆,便是表情驚恐。從沒聽他講過話,也沒有太多的動作。我們這群孩子裡,除了負責盯著他把三餐吃完的四妹以外,其他孩子都對他有股難以跨越的疏離感。
我望著此時眼神再度流露出恐懼的他,想道:他應該跟我一樣害怕那些男童的幽魂吧。
只是那件事並沒有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待那小手消失,他立刻一語不發地轉頭,步履蹣跚地走回輪椅上發呆。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似的。而這件事情也就這樣戛然而止的落幕。
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些鬼魂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不清。也許是因為我後來都視而不見,不再理會,祂們似乎就打消了捉弄我的念頭,漸漸不再出現,而我也越來越能專心學習川菜。越學越覺得料理這門學問博大精深。
川菜並非每道都是香麻酸辣,也有以清淡醇厚見長的功夫菜。其中,雞豆花便是後者「以葷托素」的代表菜。要做到清湯澄澈如山泉、風味醇香不厚膩、肉蓉無瑕光滑,才能成功達到「吃雞不見雞」的境界。
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才真正知曉媽媽的廚藝是如此的精妙,簡直可說是深不可測。對她的尊敬與佩服也與日俱增。
到了大姐念大學的時候,我們開始想著:為什麼媽媽會願意窩在這鄉下地方開個小餐廳呢?
問媽媽原因,她總是笑著說,我們是她的心肝寶貝,她想把大部份的時間拿來陪女兒,默默無聞、錢賺得少都不要緊。
她的答案,老實說,無法讓我們信服。其實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常常覺得媽媽比較想要兒子,而不是女兒;特別是學煮菜的時候。有些時候烹飪手法需要頗大的氣力,當我們沒能達到媽媽的要求時,她總會先開口抱怨,為什麼她生的都是女兒,然後馬上又會話鋒一轉,寬慰地說:「不過也幸好你們都是女的,不然還真沒人能繼承我的手藝。」
這句話聽她講了不下數萬次,從小聽到大。可是怎麼聽,怎麼怪。
「可是,媽媽,你到現在都還沒傳給我們你最拿手的雞豆花啊。」技藝最純熟的大姐說。
「對啊,而且這跟是兒子還是女兒有什麼關係啊?」四妹道出我們四人相同的疑問。
每當我們這麼提到類似的問題時,媽媽總是笑而不答。
待四妹成年之時,媽媽每年除夕都會公佈明年團圓飯的主題,給我們一年的時間準備一道自己菜系的佳餚,由媽媽當評審,廚藝第一名的人才能拿到壓歲錢。
剛開始大家都說是比好玩的,等到我連續十年墊底才發現她們都是動真格地來較勁!
之後雖然我急起直追,第一、二名卻仍然還是由功夫紮實的大姐和天資聰穎的四妹輪流拿下。
這不只是為了那一萬塊紅包,更是姐妹之間的較量。我們不僅想知道自己的功力能進步到何種程度,更想證明給媽媽看:自己才是最出色、最有資格繼承食譜、家業的女兒!
去年過年,二姐首次拔得頭籌。她興奮地嚷叫著自己開始轉運的同時,新的難題又來了。
媽媽說,我們的手藝都有一定的程度了,而料理的最高境界就是如太極般有中生無,無中生有,所以明年的主題就是無題。她不准我們準備熟悉的經典菜色,而是要自創菜式。
我們一聽,無不立即開始絞盡腦汁、摩拳擦掌,等待著來年除夕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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