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此閱讀驚悚短篇/雞豆花(上)
時間很快來到了晚餐時段,一家六口聚在溫暖的餐廳裡。氣氛與其說是熱絡,倒不如說是劍拔弩張;彷彿砲火一不小心便會一觸即發。
餐桌上除了媽媽準備的乾燒黃鱼、毛肚火鍋、紅豆賴湯圓,與令人魂牽夢縈的雞豆花以外,另有四道以半球形的不鏽鋼西餐蓋籠罩的菜餚,等著被揭曉、鑑定。
在四妹的幫助下,阿公與媽媽一同入座,而她則與我們併肩站在一塊。
我注意到四妹她有別於往年那般焦慮不安,神情很是淡定從容,似乎眼前的比賽與她毫無關聯。
我有那麼一秒感到好奇,但眼下也無心去探究原因,我已經緊張到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究竟等待我的,是挫敗還是光榮?
四妹看了我們一眼,乾脆地開口:「那今年就由我揭開序幕吧。」
我們三人點頭表示同意,往年大家爭的都是壓軸,沒人在乎誰先開始。
「請吃吃看,」四妹揭開刻有她小名的西餐蓋,煞有其事地說:「一曲肝腸斷。」
鋼蓋一揭起,頓時香氣四溢,映入眼簾的是滿滿閃著火紅光澤的玫瑰花。盛開的玫瑰由麻辣豬肝薄片拼成,花苞則是由紅燒豬腸連環套上十三層,花瓣上晶瑩飽滿的水珠由蜂蜜燒結,週遭鮮綠的枝葉則由蔥蒜巧切而成,其葉脈紋理栩栩如生,實為刀工炫技。
我和二姐當即皺了皺眉,大姐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揚,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我知道她們跟我想的一樣:四妹的程度不該是這樣而已。
她雖向來隨性,行事作風又懶散、隨便,卻是我們四人當中公認最聰明的;什麼功夫都一學就會,什麼事情也是一看就通透。極具天份的她,信手捻來也是令我們為之稱羨的好菜。而眼前這種程度的菜,她國中的時候就煮得出來了。
果然,媽媽未嚐便已面有怒色,但她還是舉箸將菜餵入口中。
「九轉迴腸就九轉迴腸,加了豬肝而已,還以為我吃不出來嗎!」媽媽拍桌怒喝。「給你一年的時間就只端的出這種貨色!四個女兒當中就你最有天份又最愛偷懶!」
我們在座四姐妹聞聲整齊劃一地抖了抖肩膀,連屁都不敢放。
不過這也不能怪四妹不用心。自從前兩個月阿公中風,與他感情最好的四妹,便不顧媽媽的反對,放棄在台北高薪的心理諮商師工作,將在養老院的阿公接回老家親自照顧後,就對料理興致缺缺。
不知為何,看見四妹眼神中的無奈與冷漠,我突然想起一件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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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禮拜前,她突然打給我,問我還記不記得,她以前認為我小時候看到的那些小男孩,不是魔神仔,而應該是心裡期望能有兄弟而產生出的一種幻覺。
我當然記得。雖然沒印象我曾希望有哥哥或弟弟,不過這聽起來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釋。但就不知道她為什麼特別打電話問我記不記得這件事。
她又突然說:「我錯了。」接著沈默了好幾秒不說話。
「什麼意思啊?」我等的不耐煩,便開口問她。
誰知她直接跟我說了聲拜拜,就掛掉電話。之後再問她,她也都不再講,搞得我莫名奇妙。
我困惑地想:難道四妹是想說,當年那些小男孩的確就是魔神仔變的嗎?
但反正我長大之後就再也沒看到祂們,便很快將這些疑問拋諸腦後。
四妹的菜被評完了。沒意外的話,今年應該會是墊底。
接下來我跟大姐、二姐猜拳決定開蓋順序。二姐很快就輸了,而我跟大姐再激戰了三回合後,才以石擊剪,拿下壓軸的位置。
「好,輪到我了。」二姐搓了搓手,興致勃勃地說:「各位觀眾!」她握著特製的黃銅把手,拿起西餐蓋。「鳶飛魚躍!」
綴以蔥絲、菊花瓣的羹湯之中,昂揚著一隻金色展翅鱸魚,魚頭懸空而立,單以魚尾支撐全身重量,彷彿甫自夕陽餘暉的海面中破浪而出。其魚身白肉也如百朵怒放菊花瓣般立起,華麗的雙翅以烤得酥黃油亮的雞翅為底,混織上一排排由魚肉和魚皮交錯而成的細膩羽翼。毋須品嚐,一望便知外皮酥脆可口、裡面肉嫩魚鮮。
媽媽細嚐一口,點點頭說:「鮮滑溫厚而不膩。這道應該是從『龍虎鬥』改的吧?不錯,有點新意。」口氣轉為戲謔。「不過松鼠魚就不必了,那不成了蘇菜嗎?」
「是,知道了。」二姐羞愧地滿臉通紅,頭都抬不起來。
「三妹,」大姐嬌滴滴地對我說,「雖然你從沒贏過,可是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今年也要繼續打你臉了,真不好意思。」
「少在那邊說廢話啦!」我不耐煩地擺手。「乾脆一起開蓋見真章吧!」
我們同時揭開蓋子,各自喊著菜名。
「初晴後雨!」大姐語氣溫婉而堅定。
「燈火闌珊處!」我有些惱怒地喊道。
大姐的西餐蓋底下,登時煙霧瀰漫,蓮池若隱若現,令人有股如入雲中、如墜夢裡之感。粉色水晶般晶瑩剔透的含苞蓮花中,蘊藏著肉餡;而翠綠波形的薄薄蓮葉則引起媽媽的興趣。她動筷夾起一片來試。
「嗯,」媽媽揚了揚眉,「肉燕皮摻了菠菜汁還能保有原本的滑嫩爽脆。」
乾冰消逝的同時,花葉上的醬料顆粒也紛紛融化,滑落至盤中,儼然上演著一場江南煙雨的午後。
媽媽語畢又夾起盤中的粉色花苞,入口細嚥。接著露出一抹淺笑,說:「既然都想到了櫻花入燒賣皮,不如下次用洛神花吧。」
「好,我明天就試試看。」大姐喜孜孜地說。
「換你囉,」媽媽逗著我說,「有信心嗎?」
「有!」我縱使心虛,還是假裝很有自信地抬頭大聲說道。
我的餐盤裡,以薄如蟬翼、透著光亮的酥烤雞皮製成上、下半球形的殼,裡頭再以麻辣鮮香的口水雞肉堆疊、雕刻成小雞的造型,將上下鏤空的蛋殼撐開。乍看之下平凡無奇,但只要點上雞頭部裡頭,鐵杯內預藏的蠟燭,利用熱對流的原理,小雞頭上以牙籤頂著的雞皮便會如走馬燈旋轉起來。此時再運用視覺暫留的原理,蛋殼上的鏤空在手電筒的特殊角度照射下,便會在小雞的肚上形成女子回頭的倩影。
媽媽掀起小雞頭上的雞皮,吹熄蠟燭,取出鐵杯,吃起口水雞。接著身體一震,愣愣地說:「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著說著,竟潸然淚下。
我們四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想安慰又不知該從何安慰起。
片刻之後,媽媽才止住了啜泣,幽幽說道:「這道菜讓我想起了媽媽。」
「阿嬤!」二姐奇道。
我們從沒見過阿嬤,也沒聽過媽媽提過她。只是很小的時候曾經聽阿公的老朋友說過,阿嬤年輕時在家鄉做過壞事。警方要上門來抓她時,同為警察的阿公早一步得到消息,便帶著阿嬤、媽媽逃亡。至於具體是做了什麼壞事,大人們從來都不肯透露。
「是口水雞嗎?」我問媽媽。
「對,你們阿嬤以前最常煮的菜就是口水雞。」她面容憂愁,開始娓娓道來那段慘痛的經歷。
在媽媽四歲那年,家鄉鬧旱災,大家仰賴外界的救援補給,有一餐沒一餐地咬牙撐過了。到了第二年,氣候劇變,反而暴雨成澇,聯外道路完全中斷了。外界送進來的糧食杯水車薪,絕大部份都被攔截。鄉民們一開始只能拔著草根、啃著樹皮,強忍飢寒。到了冬天,天降大雪,飢荒爆發,野有餓莩。已經營養不良的媽媽,在寒冬中生了一場大病,卻苦無食物充飢,更遑論良藥醫治。
當時阿嬤消失了整整兩天,回來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碗熱豆花。阿嬤當時告訴媽媽和阿公,那是雞豆花,是雞肉做的,特別營養。
媽媽當時不明白,為什麼同樣骨瘦如柴的阿公和阿嬤,還有力氣在屋外吵架。直到她發覺這雞豆花好吃到不可思議時,才開始擔心阿嬤是不是跑到哪戶人家裡偷了昂貴的雞肉。
一天天過去,阿嬤每天都會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雞豆花給媽媽吃。而媽媽在阿嬤和阿公的照料之下,病情也漸漸好轉,體力也慢慢恢復。
有天,她吃下雞豆花時,覺得這碗腥味特別重、肉特別柴,與前幾天吃到的雞肉大不相同。
「媽,這是什麼肉啊?」她開口問阿嬤。
「雞肉啊。」阿嬤面容枯槁、臉色蒼白,卻仍勉強回以微笑。
「可是吃起來跟前幾天的不一樣啊。」
「今天煮的是一隻老母雞啊。」阿嬤溫柔地撫摸媽媽的頭。
隔天早上,剛出門沒多久的阿公突然又衝回家裡,帶著大病初癒的她和阿嬤匆匆離家,冒著風雪,往山裡躲藏。
媽媽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她心想:一定是媽媽偷雞的事情被發現了!
他們一家三口在如迷宮般的森林裡逃竄沒幾天,阿公和媽媽便在一次被惡狼追逐時,與阿嬤失散了。之後,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人。等到他們成功走出山區,來到外地時,已經是一個多禮拜以後的事了。幸好,奄奄一息的他們當時遇到好心人家收留,兩條命才得以保全。等到他們身體復原地差不多了,阿公也沒有興起回家的念頭,繼續帶著媽媽遠走他鄉,來到老家這裡落腳、定居,直到現在。而阿嬤則逐漸成為兩人記憶中模糊的一抹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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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五歲的時候就離開家鄉,可是那裡卻有很多我和媽媽的回憶,心裡也對故鄉有無限的懷念。所以花了好多時間學川菜。」媽媽若有所思地說:「直到有一天,我才發覺,當年那晚吃起來特別柴的雞豆花,其實不是雞肉…」說著說著,她又再次淚如雨下。
「啊?」我和二姐同時疑道。
「是…」媽媽哽咽地說,「是媽媽…割下…自己的肉煮給我吃的…」
屋裡的氛圍頓時變得悲冷哀戚,反應笨拙的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二姐立即抱住媽媽;大姐攬著她的肩,柔聲安慰:「媽,別難過了,都過去了。」
良久,媽媽才抹去淚水,再次對我們露出她一貫柔和的淺笑。
「不好意思啊,大過年的跟你們講這些…」她有些困窘地說。
「媽,別再想那些事了啦!開心點!」二姐說道。
「嗯,」媽媽再次拭淚,「剛才說到哪了….喔對!今年團圓飯的第一名就是¬—」
眼見勝負即將揭曉,餐廳裡的氣氛又直轉急上,眾人面色皆侷促不安,心中忐忑不已。
「燈火闌珊處!」
「啊!」大姐頹然癱坐在椅子上,原本閃爍光芒的眼神立即轉為黯淡。
「沒想到你也有今天,」二姐搭著我的肩說,「終於鹹魚翻身啦!」
然而此時我卻笑不出來,心裡連半點欣喜都沒有,滿腦子想的都是:媽媽是從何得知,當時阿嬤端給她的不是雞肉呢?
與此同時,我恰巧瞥見阿公那望著雞豆花的驚懼眼神,突然渾身有如觸電般感到戰慄。一時之間,我還無法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強烈的感覺,直到注意到坐在阿公身旁,整晚異常安靜的四妹。她雙手抱胸、神色黯然地看著盛裝雞豆花的砂鍋時,我才在剎那之間想到:難道那些小男孩的鬼魂...
意識到這個可能,我忍不住發顫了一下。感覺到投射過來的視線,我抬頭,迎向媽媽漆黑如深潭的雙眼。
「將來你結了婚,當了媽媽,也要繼續把我們家的傳統延續下去喔。」她溫柔地說道,嘴角漾起藏不住的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