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姆‧肯恩 Sam Kean
譯/吳莉君
一九一六年那場啟示錄式的索穆河戰役(Battle of the Somme),死傷慘重,報紙上登出的傷亡名單不是一兩欄,而是好幾頁,英國軍方也為此在肯特郡的一座乳牛牧場上開設一家醫院,專門收容臉面傷殘病患。那裡的頭部外科醫生是個業餘畫家,他見識過整形手術可以多潦草:他曾經在戰俘營遇見一個年輕人,他的頭髮長在鼻子上,因為有人把頭皮移植到他臉上。
這名外科醫生下定決心要終結這類亂象,他特別強調臉部重建的美學,甚至會為了盡善盡美而不惜進行多次手術。肯特醫院總計為五千名士兵執行了一萬一千次手術,而且會在兩次手術之間照料他們好幾個月。有些患者只能吞嚥流體食物,所以農場也飼養雞和牛,用蛋黃漿為他們補充蛋白質。有些士兵負責照顧動物,有些則學習製作玩具、修理鬧鐘或剪頭髮等手藝,當做復健療程的一部分。
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和他們的「怪獸」同袍建立了深摯友誼,也有一些人基於軍人習性,會和恰巧經過的每個女人調情。最大膽的一些病人,甚至贏得護士芳心,娶回家當美嬌娘,有個興高采烈的女性訪客甚至宣稱,「沒有鼻子的男人非常英俊——就跟上古雕像一樣。」
但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心胸開闊。在病房裡,士兵感到安全,可以彼此取笑,甚至互稱對方是醜八怪;但每次他們前往鄰近小村,總是會繫上紅領帶,穿上矢車菊藍的外套,讓村民大老遠就能看到他們,避開他們。店家不會賣酒給他們,因為有些人喝醉酒後會發酒瘋,外人也害怕和他們一起吃飯,因為他們的食物有時會在咀嚼吞嚥的過程中從額外的洞裡跑出來。
有些醫院會禁止病人照鏡子,但等到病人離開臉傷病房這個與世隔絕的安全小天地後,很多會選擇自殺。也有些人會在新行業裡找工作,例如電影放映師,享受長時間的黑暗孤寂。至於連外科醫生也無力回天的可怕案例,只能到拉德或她的倫敦同業那裡尋求協助。
▲正在替顏面傷殘士兵製作面具的拉德/圖/Wikipedia
為了雕出病人的臉,拉德(編按:雕刻家安娜‧蔻曼‧拉德Ann Coleman Ladd)會用病患的兄弟姊妹或受傷前的照片當做模型。有些滿懷希望的士兵,甚至還帶來魯伯特.布魯克(Rupert Brooke)的照片,一個帥到讓人敵意全消的名詩人。不過大多數並不在意英不英俊。他們只想再次變成像路人一樣的平凡人。
拉德的第一步,是用棉花把臉上的所有孔洞塞住,然後在需要面具遮掩的部分塗上石膏。她用黏土塑出新的臉容,幾天後在黏土表面上鍍上薄薄一層銅或銀,做出真正的面具。如果患者的淚管或唾液腺有滲漏問題,她會在面具後面貼上一些吸水墊,其他人則是直接把一百七十公克重的金屬面具貼在臉上,然後用眼鏡固定。她在面具上塗了符合膚色的奶油搪瓷,並用金箔做出鬍鬚,因為真正的毛髮無法黏附在上頭。
▲拉德替顏面傷殘士兵製作的面具/圖/業者臉譜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每張面具要花一個月的時間,要價約十八美元(相當於今日的兩百五十美元),可以用馬鈴薯汁液清洗。拉德的工作室可以製作出特別精采的成品。她會畫上動人的眼睛,還會在臉頰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藍青色,讓他們看起來像剛剃了鬍子。她還能把金箔鬍鬚做得栩栩如生,就像法國男人會捻出的造形(他們對此深表讚賞),甚至會讓他們的金屬嘴唇和香菸形影不離(同上)。
拉德和她的助手們讓數百名士兵滿心歡喜。「我愛的女人再也不會發現我的醜陋,」一名小伙子寫道:「她有權如此。」一名退伍士兵在婚禮上戴了面具,而有更多人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都隱埋在他們的面具之下。
然而,無論多麼心存感激,還是有許多人發現,這些面具日常使用起來很不舒服。臉上有太多末梢神經,而且面具有時還會刮出一些傷疤。更糟的是,這些面具無法發揮真實臉孔的功能——不能咀嚼,不能微笑,不能親吻。即便在視覺上,這些面具有時也不太管用。面貌和膚況老化的速度不同。搪瓷會剝落或腐蝕。而日漸普及的電燈,也常把臉皮和血肉之間那層《歌劇魅影》式的接縫暴露出來。
到頭來,拉德還是達不到要求:無論藝術性多高,她的面具終究無法給人宛如看到真實臉孔的感覺。她的作品引發出一些更深層的心理學問題,像是大腦可以漸漸適應鏡子裡出現的新面孔嗎?這會改變某人對自己的感受嗎?這些問題在當時依然無解。還得花上一個世紀的努力,這些問題才有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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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外科醫生與瘋狂大腦決鬥的傳奇:神經學奇案500年,世界最古怪病症的不思議之旅》
作者:山姆‧肯恩 Sam Kean
譯者:吳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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