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小檸檬】專欄文章作者為代筆，內容為受訪者經歷，涉及個人觀感，請斟酌閱讀。
※職業：我是送行者
殯儀館應該是所有人最不想去的地方，因為它是許多人心目中的禁忌、恐懼，甚至是傷心地。做了送行者多年，如有人問我殯儀館哪個地方最恐怖，坦白說把殯儀館當做家的我，不覺得殯儀館恐怖，反而覺得殯儀館有它獨特的淒美感。
我知道殯儀館有處可以看盡人世間最悲、最痛的地方，這地方稱做為「化口」。「化口」是我們殯葬業的慣用術語，指的其實是冰庫入口，也就是接體車將往生菩薩請下車的地方。而為什麼這裡要稱為「化口」？坦白說我也不知道。師父這樣喊，前輩們這樣喊，我也就跟著喊，沒有人去追究為什麼。
接體車停置定點，所有家屬站在接體車後方，雙手合十準備呼請往生菩薩下車。無論家屬多不捨，在「化口」就必須跟往生菩薩分離。「化口」是生跟死的分水嶺，我常見到家屬在「化口」撕心裂肺的苦喊著、在「化口」雙膝下跪向往生菩薩道別著、在「化口」捶胸頓足著。對我而言，「化口」是人世間最悲痛的地方，每位往生菩薩都在這裡畫下人生的句點。
▲殯儀館是許多人心中的恐懼，也是傷心地。（示意圖／記者陳雕文攝）
某年某天星期一的上班時間，我坐在路邊攤，嘴巴啃著黑輪、眼睛盯著鴨血，心裡盤算著等等是要加甜辣醬，還是醬油膏。突然，我口袋的電話鈴聲響起，打斷腦中甜辣醬跟醬油膏的拉扯。
電話那頭下答指令：「接體，羅斯福路一段XX號門口的馬路，意外現場發生車禍。」短短幾個字，代表著一個人的生命已逝去……
當我到達後，我看見一台機車倒在分隔島旁，部分黑油溢出，破碎的後照鏡碎片撒落在柏油路上。封鎖線的正中間一塊白布蓋著，白布的上方有些許血跡，而現場有兩台警車駐停在白布的前後方。有的員警忙著指揮交通，有的忙著記錄事發現場，有的忙著拍照存證。
我蹲在白布的正前方，雙手合十對祂說：「抱歉，責任在身，讓我看看祢的狀況。」
車禍並沒有傷到祂英俊的臉龐，唯獨左邊的太陽穴有一處明顯的穿刺傷。一位員警拍拍我的肩：「祂運氣不好，等停紅綠燈被迴轉車輛擦撞到，機車連人倒地，路燈機座的螺絲就這樣陰錯陽差的傷到祂。以大體及現場交通為重，檢座同意移動大體，也已通知家屬，正在趕往殯儀館的路上。」
▲一名機車騎士被等紅綠燈的迴轉車撞倒，不幸被路燈螺絲刺傷，因而殞落 。（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exels）
由警車開路，在刺耳的鳴笛聲加上藍紅警示燈的作用下，我們很快的來到殯儀館的「化口」。
一位女子邊講電話，眼睛邊緊張的盯著每台經過車輛。我一下車女子就靠過來詢問：「是羅斯福路的嗎？」
我點點頭，「家屬站過來車輛後方，雙手合十，請往生菩薩下車囉。」
我聽到這位小姐的呢喃：「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當我翻開白布讓家屬確認時，上天好像突然把綁在她身上的線剪斷，女子瞬間癱軟在地。突然間，女子跳起來，搖著祂的身體大喊：「祢給我起來！祢答應我的事呢？我們都講好了不是嗎？我還沒有說我愛祢啊……祢給我起來……」女子抓著祂的手，不斷不斷的哭喊著。
員警見狀後向我始了眼色，因此我蹲在女子面前說：「我們不要讓大哥害怕，不要讓大哥不知道要往哪去，讓我們一起為大哥做點事，妳可以幫幫我嗎?」
聽完我說的話，女子抬起頭看看我，無助的說：「要怎麼做？」
於是我們回到事發現場引魂。在路途中，女子不斷詢問我怎樣做對祂最好，然後照著做。
女子要祂跟著走，並告訴祂：「別怕……我會等祢。」遇到紅綠燈或是要左轉右轉時，女子輕喊祂的名字：「要跟好喔。」
▲愛人驟然離世，對女子打擊很大。但是她仍堅強的到現場招魂，向愛人保證會等他。（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在治喪期間，女子特意租了一間獨立的空間，讓她自己跟牌位獨處。女子每天準時帶著祂愛吃的東西，作為一天的開始。有時女子望著牌位發呆，有時替祂誦經，有時望著祂的照片哭哭笑笑的。
「我在我們家是大姐，我底下有3個弟弟。我很幸運，我的父親只要是男人該有的壞習慣，他一樣沒少。3個弟弟也不成材，家中的4個男人都靠我和我母親幫他們收拾爛攤子。我怕到了，本以為我會因此終生不嫁，直到我遇見了祂。」女子帶著自嘲的語氣。
「祂讓我體會到，原來做為女人可以撒嬌、可以耍賴、可以被捧在手掌心上呵護。是祂讓我知道，原來被愛是這麼幸福。我們書雖然讀得不高，但我們很努力。明年、我們明年將擁有我們自己的家……」
「我每天替祂準備早餐，看著祂吃早餐的樣子是屬於我幸福的時刻。每天祂出門前，我一定會跟祂說我愛祢，每天每天……」
「出事的前一天，我們在睡前起了小口角。隔天起來，我故意氣祂，沒給祂準備早餐，也沒跟祂說我愛祢。我想祂到公司一定會打電話跟我認錯，一定會哄我。我早就不生氣了，我只想祂哄哄我。」
女子站了起來，走到祂牌位前說：「對不起……我怎會那麼任性……我怎麼沒在祢出門時說我愛祢？我每天都會說的啊！我現在講祢有聽到嗎？」
告別式當天，女子拿出在治喪期間親手摺的108隻紙鶴，「祂追我時將情書寫在信紙上，摺成紙鶴拿給我。我就是這樣被祂追到手的。」
此時女子帶著微笑的表情，模樣是幸福的。我將紙鶴放入棺木時，發現每隻紙鶴上寫著滿滿的「我愛祢」三個字。
▲女子親手折了紙鶴，表達她對愛人滿滿的思念。（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三小時的告別式，女子都在停棺處陪著祂，牽著祂的手，說著屬於她們的悄悄話。告別式尾聲，大殮蓋棺之際，我站在女子旁邊扶著棺蓋，讓她低頭在祂耳邊說最後道別的話。我依稀聽到：「祢是最初，也是最終。我的唯一，我愛祢……」
100天後替祂舉行百日法會，女子依約來到了塔位，依舊親手替祂準備最愛吃的東西。女子看起來憔悴許多，我想，這份遺憾是一輩子的遺憾。但後來我發現，女子左手手腕處有一個刺青。我注意看了一看，一行英文字，「I LOVE YOU」，上面還刺著對戒，對著的尾端，相互環繞著。
一句我愛你，來不及說出口的我愛你。
▲後來女子在手上刺了對戒，以此紀念兩人的愛情。（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akuta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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