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皮諾丘
民國76年,我小五的那一年的某個週六上午(當時的禮拜六要上半天課,沒有週休二日),班上舉辦烤肉活動,中午放學,我們這組還有部分食材沒有烤完,就留下來繼續烤肉,最後有一個女生利用木炭的餘火煮蛋花湯,正在用醬油調味道的時候,一個調皮的男生從後面頂了女生一下,導致醬油一股腦兒倒進蛋花湯裡,這一鍋好不容易煮好的蛋花湯就這樣泡湯了。
女生簡直氣炸了,他是田徑校隊主將,脾氣又大,我站在他們倆面前準備看好戲,女生鐵青著臉站起來,大喊一聲:「閃啦(台語)!」就用她的金剛腿一腳把蛋花湯踢飛,這一連串的動作在當下,其實只有一兩秒的時間可以反應,我根本連跑的時間都沒有,蛋花湯就被踢飛了,然後那一鍋從天而降的滾沸的蛋花湯就這樣不偏不倚的從我臉上澆下去,學校空無一人,護士阿姨也下班了,我打開洗手台的水龍頭,將整個頭埋在水龍頭底下降溫。
▲女同學一怒之下把湯踢倒,還波及無辜。(示意圖/記者林世文攝)
就這樣前前後後澆了十多分鐘的水後,去廁所照照鏡子,除了臉整個發紅之外,好像也還好,大家就地鳥獸散,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臉好像怪怪的,臉部的血管一脹一脹的,感覺血液快沸騰了,頭部像一鍋快沸騰的熱水,加上正午時分日頭的照曬,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趕緊衝到廁所照鏡子,看到鏡中自己的模樣,我簡直嚇壞了,各位不妨想像一下,3C產品外面包裹的一顆一顆的氣泡墊,就是大家會像把它捏破的那種氣泡墊,短短十幾分鐘,我的臉上冒出數十顆的水泡,媽媽見狀緊急把我載到醫院,然後我的頭變成木乃伊,休學三個月,開始過著家裡醫院兩邊跑,然後一個人關在房間裡面,不敢出門見人的自閉生活。
有時候媽媽載我出門換藥後會順便去菜市場買菜,叫我在摩托車上等,我說這樣大家會一直看我,我會很丟臉,媽媽阿Q式的反駁:「你的臉包成這樣,連我都快認不出你是我兒子了,沒有人會認出你的,要看就讓他們看,不要理他們就好了。」
這句話說來容易,對身心障礙的人來說,任何一個在你身上多停留一秒的眼神,都足以在你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在補上重重的一拳,多年之後我反思媽媽當年的作法,或許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讓我被看,習慣之後才有可能走入人群,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跟母親求證,母親的回覆是:「我沒想這麼多,純粹只是順便買菜,不想再多跑一趟而已。」看來是我想太多了。
▲臉受傷後覺得連面對菜市場人群無心的眼光都感到很自悲。(示意圖/記者季相儒攝)
醫生說我是二級燙傷,結痂脫落之後的膚色能不能恢復原狀,大概一半一半,結痂的過程,整個臉像有千萬隻螞蟻在爬,但我怕抓它會毀了我俊美的臉龐,所以那一兩個禮拜簡直生不如死,後來等結痂脫落,看到整個臉像世界地圖一樣,佈滿了不規則的粉紅色斑塊,我心想:「讓我死一死好了。」
我是幸運的,半年後我的臉逐漸恢復原狀,看不出燒燙傷的痕跡,但那些運氣沒我那麼好的病友們,他們未來的人生將會走得非常辛苦,各位在路上,若是看到外表和我們不一樣的燒燙傷朋友,把他們當成正常人看待就好,因為我深知,任何在他們身上停留多一秒的不管是嫌惡的或是憐憫的眼神,都像一把利刃一樣,會讓當事人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