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我來說,正是100%的女孩子呀!』
『他對我而言,真是100%的男孩啊!』
可是他們的記憶之光實在太微弱了,他們的聲音也不再像十四年前那麼清澈了,兩個人一語不發地擦肩而過,就這樣消失到人群裡去了。你不覺得很悲哀嗎?」
-村上春樹《遇見100%的女孩》
近來上映的《天氣之子》,正如新海誠自己所說,作為一部「為了年輕人而拍的電影。」,充滿了他對於年輕人的殷殷期盼。以及他個人對於「青春」的重新思考。對於熟悉新海誠作品的朋友來說,想必都了解「青春」一直以來都是新海誠的探討議題。但從《秒速五釐米》、《你的名字。》到現在的《天氣之子》,顯然青春對於新海誠開始有了不一樣的定義與展現。
圖/《天氣之子》電影宣傳海報
還記得去年參加U-ACG的御宅學術研討會時,梁世佑老師對於新海誠的見解是,過去的新海誠描述城市的廣袤、無形及有形的規則壓抑了人的情感,城市人的寂寞與短暫邂逅(如:《言葉之庭》、《秒速5厘米》、《你的名字。》)這些共通議題並沒有改變,但結局變了。以往的新海誠筆下的男女縱有美好邂逅,都因為「規則的存在」而錯過彼此。《秒速五釐米》中,貴樹在電車的獨白是這樣說的:
「我深知,這之後我們無法一直守在一起,擋在我們面前的是巨大龐然的人生,阻隔在我們中間的是廣闊無際的時間,令我們無能為力。」
《言葉之庭》裡,男主角最後對女主角的話,更是令人心疼:
「難道一輩子都這樣,最重要的話永遠不說出口,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永遠一個人走下去?」
當時的新海誠在描寫青春時總是帶著悲劇色彩。作品中帶有村上春樹在《遇見100%女孩》文中的遺憾與迷惘。(有趣的是,帆高在形容陽菜時,特別提到自己遇見了「100%的晴天女孩」,正是向村上春樹致敬的最佳證明。)新海誠選擇在《你的名字。》裡讓三葉跟瀧在最後相遇,儘管結局未知,但至少彼此沒有再次錯過。
只要努力,終有一日還能再把緣分的線牽引起來。日本新聞工作者野島剛認為《你的名字。》之所以觸動人心,正是因為它拒絕了某種「喪失」,與當時日本311地震災民失去家園(劇中是被隕石摧毀)、但仍努力不懈的心態不謀而合。就這點來說,梁跟野島的說法是雷同的。
圖/《天氣之子》預告片段
但回到天氣之子,儘管在架構上與《你的名字。》類似,同樣拒絕某種「喪失」,但在進路上卻是比《你的名字。》更加激進。瀧拯救了三葉的同時,也讓鎮民們倖免於被隕石滅村的悲劇。
帆高拯救陽菜的同時,卻是全東京的癱瘓。同樣是違法行為,瀧、三葉一步步地策畫、引動身邊的人支持自己的行為,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決定在最後得到了大人(三葉父親兼町長)的肯定;帆高一路走來有勇無謀,僅憑一股熱血,要逮捕他的警察們雖然同情他,但始終與他站在對立面。
瀧的違法行為在觀眾眼中有著一定的合理性,因為不這麼做,大家都會消失;帆高的違法行為就未必了:他若不是對陽菜如此執著,東京也不用泡在水裡、過著天天下雨的日子。
儘管劇中透過立花奶奶的話說著「聽說在江戶時代,東京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現在只不過是變回了原樣而已。」
但顯然是冷處理了帆高在行動背後所應對社會付出的責任。然而,《天氣之子》的魅力就在於這種對社會責任的漠視。它所述說的日常本身就是一種嚴酷,是東京光鮮亮麗背後的不堪(繭居、色情行業、暴力等),在這樣的壓迫下,天氣之子講的是逃亡(正如劇中插曲grand escape),逃脫既有秩序與責任的故事。
「青春啊,青春啊,是什麼呢?就是絕不後悔的抉擇啊!
愛又是什麼呢?就是當機立斷的決定啊!」
-《宇宙刑事ギャバン》 OPENING
寶瓶文化總編朱亞君曾說:「一個好作家讓讀者有一種――我跟你們一樣的心情:我與你一起困惑,一起感動,一起共鳴。」不論是《你的名字。》或是天氣之子,它們都擁有個很奇幻的背景設定:能與神溝通的巫女、某種儀式性的祈求得以使天人連結、顛覆常規。
但只需回顧現實,便會發現新海誠想刻畫的始終不是那科幻設定,而是那從背後帶出來,與年輕人共鳴的情緒。看看目前香港當前的局勢,就能體會帆高口中提到的那股「窒息感」從何而來,那種大人與孩子間的對立,對於孩子的話拒絕聆聽,只要求他盡速服從社會的說詞,顯然已讓年輕人感到十分不耐。然而帆高所要的,只是「請求神別再施捨更多的恩惠,但也別剝奪我們更多的一切。」
圖/《天氣之子》預告片段
另一方面在歐美,就現實意義來說稱得上是真正的天氣之子-瑞典的16歲少女Greta Thunberg(桑伯格)。她發起了星期五罷課,要求各國對於現今的氣候變遷,聽取科學家意見拿出相關對策。
儘管桑柏格自己並不具備氣象相關知識,演講中也沒什麼大道理,但她言語中的憤怒、急迫卻是十分真實。新海誠很精確地捕捉到了現今的氛圍:年輕人對於大人所創造的世界極度不滿,認為自己的未來被他人所宰制、甚至因此被迫犧牲,跟劇中帆高對於世界的控訴非常雷同。
更有趣的是,他們同樣都要求人們做出「決斷」,而不是思考。帆高反對大人須賀的說法,認為他當時與陽菜確實改變了世界,因此他不顧一切也要挽回陽菜。以此角度來說,新海誠的作品正朝著決斷主義的路線前進,那句「反正,這世界早就已經亂七八糟了」正是決斷主義背後,那絕對價值的失落。
圖/《天氣之子》預告片段
新海誠一改過去的保留風格,給予主角帆高更多層面上的縱容:他沒有因為襲警被關,只是在受到監控的情況下回鄉繼續完成學業,甚至連新海誠自己一直以來營造出來的大魔王-電車,也意外地在維修,讓帆高得以一路順利地沿著軌道跑到代代木的大樓神社。
這些對於責任的冷處理看似是一種劇情上的缺失,但卻回應了新海誠說的,他要做的是「為了年輕人而拍的電影。」而且是讓年輕人思考「面對這樣一個不太平的新時代,年輕人們到底該如何去面對,跨越,甚至是破壞舊的觀念或者障礙?」新海誠對於決斷背後的責任、義務的絕口不提,似乎是在說著,現在跟年輕人談責任似乎還言之過早。
因為一旦背負了責任,就無法做出這麼純粹而義無反顧的決定,而新海誠一路走來在作品中提醒觀眾的,不正是珍惜這份純粹嗎?當然,要不要像帆高一樣走上這條激進路線,是觀眾自己要去決斷的,但電影結束之際,或許可以開始思考的是正是RADWIMPS歌中不斷詢問的:
「愛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かい?(為了這份愛,我們還能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