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主動脈（花蓮慈濟醫院麻醉及疼痛科醫師）
來不及出世
年齡二十至三十歲，有懷孕可能的女孩若來到醫院，假如病情需要照X光的話，我們都會事先詢問是否有懷孕的可能，但是假如年齡低於二十歲或是超過四十歲，這個問題就會變得有點尷尬。
在我們這個鄉下地方，民風保守，這個問題有時候連自己也不好意思問出口。尤其是未成年的少女，他們大多會有家長陪同，家長在場的情況下，就算他們有懷孕的可能，她們也不會說實話，有時因而造成臨床上的誤判，甚至必須找藉口把家長請出去之後才能問診。
超過四十歲的婦女反而常常虧我：「醫師！你不要開玩笑啦！我都快要停經了！」或是：「我已經是五個孩子的媽了，還懷孕喔……？」但是這年頭晚婚的婦女越來越多，四十幾歲懷孕也是挺正常的事，反正關於懷孕這個問題，不管是回答或是不回答，病人都有她各式各樣的理由。
▲照X光前，需先詢問病患是否有孕在身。（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因為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儘管我已經當醫師十幾年了，對於這個問題有時候還是問不出口，覺得侵犯了人家的隱私。
為了避免醫師沒有注意，在照X光之前，照相的技術師也會詢問是否懷孕，作為第二次的確保。但是有時候因為同樣的問題一直問，反而會引起病人的反感。他們會冷冷地答說：「剛剛已經問過了。」然後索性不回答，總之這是一個很難啟齒的問題。
最後一道關卡是在進入X光室之前，門口貼了一張大大的告示寫著：「假如有懷孕的可能，請事先告知。」提醒孕婦本身要注意自身胎兒的健康。假若這三道關卡都失效，還讓胎兒照到X光，真的是無語問蒼天。
病患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性，身材微胖，騎機車跌倒，初步的診斷是左膝骨折，我們準備幫她進行手術。手術前的麻醉評估包括一張胸部X光，在照胸部X光之前，病人突然跟技術師說，她的月經兩個月沒來了，這下子把所有的人都嚇呆了，因為萬一她有身孕，昨天為了診斷她膝蓋骨折，已經照過兩張X光。
我們會診了婦產科，照了超音波，病人果然懷有身孕，而且根據超音波所量胎兒頭圍大小，病人最少已經懷孕四個多月，意思是過去四個多月來，她都沒有接受規則產檢。
假如一名孕婦沒有接受規則產檢，是不是代表著她對肚子裡的胎兒毫不在意？假若她不在意，那過去四個多月來，有沒有可能她菸、酒、藥物都不忌口，讓胎兒處於致畸胎的風險之下？昨天胎兒又暴露在X光下，一整個雪上加霜。
她說她離過婚，跟前夫有一個小孩，現在的同居男友也離過婚，跟前妻也有一個小孩。幾年前她懷了男友的孩子，卻在第七個月的時候早產。早產的胎兒不知道什麼原因，一出生就沒有呼吸心跳，經過搶救還是沒有救回來，現在這是第四個孩子。
懷孕的婦女要接受骨科手術非常麻煩，因為手術的過程中，必須不斷照X光，好確定斷骨有沒有復位。
雖然X光劑量非常微小，科學上並不會導致胎兒致畸胎的結果，但是懷孕生產一點都不科學，懷孕的過程是一種情感，只要你照過X光，不會有醫師跟你保證絕對百分之一百不會致畸胎。
全身麻醉的麻醉藥物則會經由母體胎盤傳至胎兒，雖然目前為止也沒有證據顯示麻醉藥物會導致致畸胎的結果，但是基本上懷孕初期，尤其是八週內仍是胚胎器官的成形期，我們認為最好完全不要接觸任何藥物。
八週以後則相對安全，當利大於弊時，可以使用麻醉藥物，原則上則是越少越好。直到懷孕晚期，胎兒已經完全成熟，只是體重增加的時期，那時候使用藥物是安全的，但是手術或麻醉則會有早產的疑慮。
所以懷孕的婦女，萬一不得已要開刀時，最好是做半身麻醉，因為藥物的劑量少，而且侷限在脊椎，比較不會通過胎盤，影響胎兒的機率較低。半身麻醉又分為脊椎麻醉及硬脊膜外麻醉。脊椎麻醉的好處是藥物劑量較少，缺點是沒有辦法中途加藥，延長麻醉的時間。
硬脊膜外麻醉的優點則是可以在手術中，經由預先埋藏的導管加藥，延長止痛的時間，但是缺點是藥物的劑量會增加，所增加的藥物影響胎兒的機率也會跟著增加。
病人一開始就擺明了不想要保留這個孩子，我們跟她解釋說，其實致畸胎的風險很低，希望她重新考慮，但是沒辦法保證真的不會有問題。雖然每個致畸胎的因素機率都很低，但是全部加起來之後，誰也不知道後果。
雖然病人不想要保留這個胎兒，為了避免她日後改變心意，我們仍然盡可能保護這個孩子。我們幫病人穿上鉛衣，避免胎兒在手術中照到X光。我幫她做了脊椎麻醉，同時也放了硬脊膜外導管，做為手術中萬一要加藥時的需要，同時也可以用來做術後止痛。
她有點胖，骨折之後因為疼痛，沒辦法擺出一個很好的姿勢，我花了一些時間才做好半身麻醉。手術到了一半，脊椎麻醉的效果開始退去，病人開始感到疼痛，這時間遠比我預料的時間還來得短，我只好在硬脊膜外導管裡加藥，只是沒有料到，我預先埋藏的硬脊膜外導管竟然沒有效果。
病人開始變得躁動，我不得不幫病人改做全身麻醉。胎兒開始暴露在麻醉藥之下，看著她每吸一口麻醉藥，我的心也就跟著糾結一下，好像她每吸一口麻藥，肚子裡的胎兒就跟著消失一點點的生命力。
▲手術過程每加一點麻醉藥，都讓醫生覺得，正在耗損肚裡胎兒的性命。（圖／聯經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這時候，那胎兒的某個器官正開始產生變化，他正變得畸形……我不敢再想下去，我理應保護他不受到傷害，但我卻沒有做到……親愛的孩子，你理應在充滿愛的期待下誕生，被呵護著長大，但是大人的世界極其複雜，假若你來不及出世，你願意原諒我們嗎？
＊本文摘錄自《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在悲傷與死亡的面前，我們如何說愛？》
作者：主動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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