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主動脈(花蓮慈濟醫院麻醉及疼痛科醫師)
憎恨
那天我支援On call(在家待命)另外一家小醫院,傍晚我正準備打開電視看選舉開票的結果,結果電話就響了起來。醫院的急診室打電話來,說有病人需要我幫忙緊急插管,一般這種小醫院的急診室並不會叫我幫他們插管,所以當他們需要我幫忙時,表示真的出事了,病人一定傷得非常嚴重。
情急之下,我拿了摩托車鑰匙就要出門,那時天色昏暗,感覺就要下雨,我閃過要開車出門的念頭,但是車子剛好停在媽媽家那邊,我也沒有時間再過去拿鑰匙。
結果我騎車騎到半途的時候,果然就下起雨來。在一個十字路口,前方的摩托車因為紅燈緊急煞車,我臨時煞車不及,車輛打滑,整個人就這樣摔在地上。
摔車前,我腦海裡閃過好幾個念頭。我想著,絕對不能用腳去撐住摩托車,前一陣子我的同事才因為摔車時用腳去撐著摩托車,結果整個膝蓋的十字韌帶因為扭力太大而斷裂。
我又提醒自己,倒地時不能用手去撐地;因為用手去撐地,瞬間力道太大的話,腕骨就會骨折。於是那幾秒鐘,我腦海裡上演了好幾種落地的方式,最後整個人車就像電影摔車情節一樣飛了出去,人車分離,而我在地面滾了好幾圈。
我倒地之後,馬上又躍身跳起,扶正摩托車就要走。路人問我要不要叫救護車送我去急診室,我心裡嘀咕了幾下,想說我現在就是要去急診室。
雖然搭救護車去急診室可能比我騎車還要快一點,但是假如真的搭救護車去,就會變成我躺在需要插管的病人旁。要幫病人插管的麻醫因為受傷躺在另一張病床上,兩個人躺在一起,光想到那種畫面就覺得好笑。
我忍著摔車的疼痛,繼續飛車去醫院。到醫院門口的時候,看到一輛救護車已經停在醫院門口等待。他們已經準備好要將病人轉診到另外一家大醫院去,就等著我幫病人插管。
我那時候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幫病人插完管後,再把病人轉院,另外一個是直接把病人轉院,反正麻醉醫師自己也已經身負重傷。
我看了一下病人,頸椎斷裂、顏面創傷,身體多處骨折,一邊瞳孔已經放大,瞳孔放大表示腦部有潛在性的出血,呼吸的時候胸部凹陷,腹部隆起,我們稱之為反常呼吸(Paradoxic movement),表示病人因為頸椎受傷或是腦部的呼吸中樞受傷,負責呼吸的橫膈肌已經無法正常收縮,現在都是用輔助肌肉勉強維持呼吸,反正就是瀕臨死亡的狀態。
我看了之後覺得,這種病人果然不是急診科醫師有辦法插管的,難怪他們要叫我去,就算將病人轉診到大醫院,也是需要麻醉科醫師插管,這中間又要浪費一大堆時間,所以我覺得還是插完管再過去比較安全。
病人的口鼻裡面都是鮮血,完全看不到氣管開口在哪裡。我掙扎了幾次,管子都放不進去,我開始想像管子假如放不進去,該怎麼樣讓病人活到另外一家醫院去?
瞬間我腦海又閃過好幾個念頭,我乾脆就直接跟病人跳上救護車,幫病人扣著面罩,一路扣到另一家醫院,或者我就直接在這裡幫病人做氣切、建立呼吸道,免得鮮血一直流入氣管,最後導致吸入性肺炎。
▲病人情況危急,是瀕臨死亡的狀態。(圖/聯經出版提供,請勿隨意翻拍,以免侵權。)
我覺得這一切都好不真實,好像是美劇《急診室的春天》裡才會上演的情節。不過,就在我內心上演無數劇場的同時,管子最後還是給我插上了。我把病人送上救護車,想說這個病人應該有救了,另外一家大醫院的值班醫師則有得忙了。
把病人送走之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卸下全身的防備之後,我才意識到全身多處關節都因為剛剛摔車而隱隱作痛,衣服包裹下的身體應該有多處擦傷。
我覺得自己都應該掛急診處理一下傷口才是。但是前來支援插管的麻醉醫師,最後自己要掛急診,這想起來也好笑,所以我穿上外套就往急診室大門外走去。
大門外聚集了滿滿的家屬,其中一個年輕人正在用手機打電話。從他講的內容可以知道,病人投完了票就開始喝酒,喝醉之後又騎著摩托車出門,然後外面正下著大雨,最後就變成這樣……在這個鄉下地方,酒駕是很平常的事。
作為醫師,情感是很複雜的。我們既捨不得病人死去,也不忍心把他救活;我幫病人保留了一口氣,讓他有機會可以活著轉送到下一間醫院去,但是我內心一點喜悅也沒有。
我跟他都一樣,才剛剛因為騎車摔傷,只是我運氣比他好一點,我可以自己爬起來,但是他沒有。假如我倒地時,後面有一輛車追撞,從我身上輾過,躺在這裡需要插管的恐怕就是我了,而他也永遠等不到我幫他插管了。
有時候,人生離死亡比想像中還要近很多……而當我看著救護車離去時,我開始想像著,假如這位病人知道以後所要面臨的狀況,那他會想要我們救他嗎?
頸椎斷裂可能一生都沒辦法脫離呼吸器,腦部出血就算開刀移除血塊,可能還是會癱瘓、臥床,甚至變成植物人。
假如是我,我寧可這樣死去,也不願意活著……但是我還是盡全力救他了,假若他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靠著機器維生,那他會因為這樣而恨我們嗎?
*本文摘錄自《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在悲傷與死亡的面前,我們如何說愛?》
作者:主動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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