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民代服務處總是會發生許多光怪陸離的事情,什麼醉漢鬧事、走失的貓咪上門討罐罐都還是小兒科。我在服務處值班的日子裡有一件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當時我以為只是一個失智的老先生在尋找亡妻的感人故事,沒想到後來請警察局協助調閱老先生的資料,這才知道背後那更令我背脊發涼卻又熱淚盈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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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微微飄著雨的寒夜,選區的地理位置特殊,服務處靠近河岸,附近的民眾時常會在河岸邊騎單車或者慢跑,有時候雜草堆中會有突然衝出的野狗,偶爾會有民眾一路被狗追趕,跑到服務處來求救,或是在散步的路上突然內急,來服務處借廁所、討杯茶水,我原本以為上門的老先生也是這樣的。
叮咚──
服務處的門鈴響起,從外頭走來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老先生的臉上有許多的斑點,背後冒著白煙,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是因為室內外溫差太大的緣故。
「伯伯借廁所嗎?廁所在直走到底左邊喔!電燈開關在門後面,有貼愛心貼紙的那個喔!」我一邊抱著檔案夾,站在書櫃旁邊對著進門的老先生說。
「姑娘,我不是來借廁所的,我是有事拜託。」老先生操著外省口音,很有禮貌地回答。
「喔!那真是不好意思,伯伯你稍坐一下喔!」我急忙放下手邊的資料,忙亂地從櫃檯上拿起服務案件登記表。
大致詢問了伯伯想要求助的事情,他說想要找一個人,之前約好了在河堤邊見面,但是等了好久都沒有等到人,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辦,有人跟他說這件事情要找地方官來處理,所以就跑到服務處來。
問了半天伯伯也沒告訴我是誰叫他來找民代、找民代實際上想要做什麼,是要報案嗎?還是要請社會局協助呢?他什麼都沒有說。最後我只好問他有沒有對方的照片,伯伯這才從外套的口袋掏出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裡面是一個穿著旗袍的美人兒,頭上頂著20~30年代的捲髻。照片裡的女子面容秀麗,黑黝黝的眸子閃著清澈的光,是比現在網紅明星還脫俗幾千萬倍的好看。
我猜,這個伯伯大概是從哪個照護機構跑出來的失智症患者,照片裡的人無非是他那個先走的老伴吧!老人尋人的故事我看多了,10個有9個是阿茲海默症。
「伯伯,我可以幫你找,但是現在很晚了耶!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先叫警察先生帶你回家好不好?」我自作聰明安撫著老人,同時低頭傳Line給轄區的熟識員警,請他們來帶老先生回去派出所。
「ㄚ頭,現在不晚,過了今晚才真的是晚了。而且你應該要問的不是我的名字,是照片裡的人的名字,她是我的蘭蘭。」老先生眼神堅定地看著我,我這才覺得有點可怕。
「好的,這個蘭蘭……伯伯你可以告訴我,你跟蘭蘭是約在哪裡?你等了多久嗎?」
「我跟蘭蘭就約在那個河邊的大樹下啊!旁邊有顆大石頭的樹,我們說好要一起走,我遲了一點,就沒看到她,我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沒有回來找我。我只記得我一直坐在那顆石頭上,好像坐了一輩子,誰來勸我我都不走!一直到我病了,有幾個不認識的小夥子把我給抓走了。再後來我聽人說,我跟蘭蘭給拆散了,要有地方官批准,准了我們就可以見上了。」老先生在說話的時候一直望著遠方,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迷茫,好像是從光年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好吧!這樣子好了,伯伯我陪你去那邊繞一繞,待會看一下那邊沒有人我們就要回來坐著等警察先生來喔!因為我們今天服務處差不多要關了,我不能一直這樣跟你在這裡,不好意思。」說完,我就起身去拿雨傘跟鑰匙,正準備要把電捲門降下來的時候,一個轉頭就發現伯伯早已站在服務處的門外等我。
「這老頭也真是的,說要陪他去找就跑這麼快……」我在心裡咕噥著。
從服務處走到老先生說的那棵大樹不過是5分鐘的路程,但跟老先生同行,我卻覺得有半個鐘頭那麼久。老先生一路上都在哼曲兒,我其實聽得不習慣,但選區附近有很多年輕時學唱戲的長輩,他們多半是從劇校或戲班子退休了,住在這好山好水好無聊的山腳下。跑地方行程久了,不知不覺聽到長輩們唱小曲,我也會跟著哼上幾句。
焦仲卿手拉賢妻,心痛難忍。
眼睜睜好夫妻,就要兩離分。
賢妻你對我情深義重,可我、可我--
愧對天、愧對地、愧對良心
「伯伯,你唱得這是哪一齣啊?我沒聽過。」
「這啊!這叫《孔雀東南飛》!」
「《孔雀東南飛》?沒聽過,是在講什麼故事呢?」
「這講的呢!是三國時期的一個小官叫焦仲卿,他跟妻子劉蘭芝感情非常好,但婆婆虐待媳婦,逼焦仲卿休了妻,兩個人忍痛離別,相約不再嫁娶,沒想到劉蘭芝的哥哥貪財,把自己的妹妹賣給了縣太爺,在新婚之夜劉蘭芝不從,逃走的路上遇到了焦仲卿,兩人互表心意,一同投水而死。」
「好哀傷的故事,我看戲都只看武戲,要翻跟斗的!有鑼鼓點的!難怪我沒聽過。」我漫不經心地說。
「這故事還有後頭。」
「嗯?還有?」我疑惑地問。
「結果這投水的焦仲卿沒死,又坐在岸邊等著劉蘭芝,等了好幾天好幾夜,都沒看見他的相好爬上岸來,他坐著坐著,發了瘋、成了魔,後來官府派了好幾名大漢把他給綁了回去,關在瘋人院裡了。」
「就這樣?」聽到這裡我突然覺得有點毛毛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很大膽的繼續問下去。
「當然不成這樣啦!這故事有沒有後續,這兩相好能不能重逢就要看你小姑娘賣不賣面子啦!哈哈哈哈哈!」老先生笑得很詭異,但表情卻很悲傷,他默默地轉向我,我這才發現他的臉色其實有一點灰、有一點綠,說不上來的怪,像是棺材裡的人一樣……
這是我暈倒以前最後的記憶。
叮咚──
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附近醫院的病房,病床旁邊的電話不知道為什麼一直響,把我給吵醒了,我張開眼睛起身的同時,剛好護理師也正要走進來,她順手切掉電話,告訴我只是櫃台要打上來說住院手續已經辦好了,因為我是在值班的時候昏倒,是巡邏員警幫我叫救護車的,我那可愛的民代老闆正在樓下幫我買住院需要的日常用品。
後來老闆告訴我,接到我的Line的員警到服務處的時候發現鐵門深鎖,但是裡面的燈並沒有關,於是他不放心,就到河岸邊巡一巡,結果發現一群野狗圍在一顆大石頭旁邊吠叫,這才發現不省人事的我。
送我到醫院急診躺了一整晚,天亮都還高燒不退,老闆接到訊息趕到醫院,跟警察一起對了監視器的畫面,發現我自己一個人跟空氣講話,邊講邊走到河岸邊,然後就像睡著一樣的倒在地上,老闆看了畫面嚇得趕緊打電話給選區內香火最鼎盛的宮廟總幹事阿香姊。
阿香姊是九天玄女的乩身,她告訴老闆:「你們家小助理喔!是幫你擋煞啦!本來人家是來找你幫忙的,你不在家,小助理很倒楣。現在是一對陰陽相隔的情侶找上門,你在陽間做官,要去找陰間的官跟你合作,事情成了你們家小朋友自然就平安無事了。」
老闆聽完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直到聽見在急診病床神智不清的我嘟嚷著「精神病院」、「河堤」之類的字眼,才查到那天剛好有照護機構在做法會,因為一位高壽的精神疾病住民往生了。
那個住民生前都在惦念著自己殉情的伴侶,大約70年前,他們年輕的時候是這一帶最火的戲班子裡頂樑的小生跟小旦,女孩子叫做蘭蘭,長得非常漂亮,滿16歲那一年被團長賣給附近的米店老闆當小老婆,可是兩人青梅竹馬,早就約好了要一起逃離戲班,所以相約在河邊殉情,沒想到男孩子投河了之後漂阿漂的,沒死;女孩子被撈上來的時候早全身浮腫、發爛,不成人形。
老闆聞言又急急忙忙地跑去城隍廟燒香求籤,籤求了半天都沒求到,擲筊也一直都是笑筊,城隍廟的廟公說「一定是老先生投胎之前餘願未了,陰差鬼使跟他說,要有陰陽兩界的官認同他們的感情,他們才有可能在死後再續前緣」,老闆說他可是實實在在的在城隍廟跪了兩個小時,告訴城隍爺,「無論生死,凡是存善心、無惡念,擔任民意代表的每一天只要遇到他人求助,一定會堅守自己的責任,用心服務,落實公平正義」,城隍爺才給老闆一個聖杯,並指示老闆要在地方廟宇辦一場野台演出,酬謝四方鬼神,保地方鄉民平安。
而我呢……也跟老闆說我這輩子再也不要值夜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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