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金革(김혁)
譯/郭佳樺
我想活下去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起,我開始了教化所的生活,所在地是咸鏡北道會寧全巨里的第十二教化所。我心想,「進去這裡後,還能活著出來嗎?」會寧全巨里教化所位於一個山勢奇妙的山溝裡,據說只要一進去,絕對無法逃出來。
就算偷偷逃出來,用盡全力跑了整個夜晚,等到清晨天亮時分,想看看位處哪裡時,就會發現自己來到的是教化所入口。找不到方向迷路後被抓到,就得在六個月後接受死刑。
聽說,會寧全巨里教化所裡到目前為止沒有成功逃跑的人。其實,我的教化所生活原本該從那年九月開始,雖然在教化所裡必須從事辛苦的勞動,但我心想至少還可以看到太陽,就某種層面而言比一般監獄好,而且有活下去的可能。那時我充滿鬥志,但卻在身體檢查時被判定罹患肺炎,而且處於虛弱狀態。
▲感染肺炎而導致身體虛弱。(示意圖/翻攝自維基百科Wikipedia)
當我再次回到監獄時,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活下去的想法也曾經動搖過。我們一行從穩城郡安全部出發的七個人中,有五名被判定為虛弱狀態,必須再次回到穩城郡。那裡沒有客車可坐,在我們乘著貨車回來的期間,有兩名在飽受飢餓和寒冷折磨下,就這麼冷死了。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兩名,一名在回到穩城郡監獄後,沒過幾天就因肺結核死去,另一名則獲得病令被送回家,卻聽聞他最終因為飲食調節不善而死亡。
我在穩城好不容易調理好身體,於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再次挨著冬日的刺骨寒風前往教化所。
入所兩天後,我的肺炎又復發,狀態惡化到甚至無法吞下飯。教化所裡即使有燒炕,地板也不暖,寒氣很重。每到清晨,經常發現囚犯得了熱病。在教化所裡,可怕的疾病有熱病、腹瀉、肺炎和結核等。患上這些病,不用幾天就會只剩下一副骨頭。死亡已經來到腳邊,我的身體因為沒有藥,日漸虛弱。
在完全失去胃口,吞不下飯後,我感覺到對生命的迷戀也正在消逝。那時,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唯一想吃的就是糖粉。新進人員班的組長說要和我交換飯吃,換了玉米酥炸粉給我,感覺似乎好了些。熱病痊癒後只剩下肺炎,我慢慢感覺到食欲了。開始吃飯三天後我就進入了教化班,有兩名組長替我們搜身。
班長是退伍軍人,堅守紀律,看起來不是簡單人物。其中一名組長臉看起來非常可怕,時常毆打和欺負虛弱的囚犯。當時,我已經處於二度虛弱的階段。負責的老師叫我留在監獄做箸子(譯註:「筷子」的方言)。一天做五百根箸子並不是太難,我們在教化班裡用被砍成手掌大小、經過適當切割的臭冷衫木塊為材料製作。
▲在教化所染上肺炎、結核等病,患上這些病,不用幾天就會只剩下一副骨頭。(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因為在教化所裡不能使用刀,必須從炭灰堆中撿出鐵塊磨好之後,將把手部分用布包起來,當成刀來削木頭。那時我大病初癒,身體還只能簡單地動一下。
但不幸的是,我又患上了腹瀉,徘徊在生死邊界。當症狀變嚴重後,我被移送到三號病班。病班總共有一到三號:三號牢房是已顯現病情的人去的;二號牢房是不服用藥物就可能有死亡危險的病房;一號則是收容即使服用藥物也已經無法存活,很可能當天斷氣的患者。一號牢房是囚犯在死前最後待的地方,其實那裡和停屍間沒什麼兩樣。
病情每況愈下,無論再怎麼吃飯都沒有用。就連站起來都有問題之後,我被移往二號牢房。進到二號牢房一個禮拜後,我感覺魂魄已去了大半。一睜開眼就是白天,再睜開眼又是晚上。胃口已經消失許久,因為沒有力氣,排泄物就隨它自然地由衣服滲下去。那時,我虛弱得已經感受不到脈搏跳動,打針時找不到血管,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無論再怎麼吃藥,病情也沒有任何起色。死亡的日子正在倒數。
當時病班的組長還會幫忙處理大小便。最後,我被移轉到了一號病班,那裡沒有人會幫忙照料,因為至今沒有人活著離開過,沒必要多請人照顧裡面的囚犯。他們一天三次在床頭放好米糊後就出去。大白天時沒有人會在那裡出入,只有病班組長在清晨約五點時,會進去確認患者是否死亡。在進到病班後不過十天,我就快要死了。來到一號病班後的隔天早晨,我從昏迷狀態中醒過來,一看,發現昨天在一起的病人消失了,他已被送去了停屍間。一號病班裡甚至沒有燈火,從傍晚開始就得孤單地一個人躺在那裡。
▲牢房大白天沒有人進出,只有組長在清晨五點時進去確認患者是否死亡。(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hotoAC)
然後,那天晚上有兩名病人進來,也是即將面臨死亡的人們,分別躺在我的左右側。隔天早上睜開眼,他們都還活著,但我們……應該就快死了吧?我一餐飯都沒吃,接著又迎來傍晚。腦海裡只想著今晚真的就要死了嗎?在死之前,我想最後留下點什麼,於是勉強拖著身軀,趴在地上用燒過的木炭留下「想活下去」小小的四個字。
正當我也不知道走在生死門檻之間的哪裡時,牢房又送走好幾具屍體。第四天,我向來收屍體的病班老師要了些吃的。老師非常驚訝,因為……我沒有死。身體恢復到一定程度後,老師叫我去削箸子。因為我才剛從病班出來,他叫我邊休息、慢慢地做。剛從死亡邊緣倖存下來的我,卻沒料到還有另一個痛苦在等著我。
監獄裡其中一名組長會極其狠毒地欺負虛弱的囚犯,他並不知道對身體已經衰退到極致的虛弱囚犯來說,一點點的霸凌也會使他們心靈瓦解,讓他們的求生意志消失殆盡。他不僅說得彷彿是自己養活虛弱的囚犯,當囚犯沒照他的要求去做,還會毆打並繼續欺壓他們。他不過是匹野狼,不是人。
和我一起入所的囚犯當中,有兩名承受不住組長的欺壓和毆打,最後失去了性命。他們都是有妻子、孩子的一家之主。同一天、同時間入所的二十四名囚犯中,只有我和另外一名活了下來,其餘二十二名囚犯都只能在對家人的思念中離開人世。那名像野狼般特別愛欺負虛弱囚犯的組長,受過他拳打腳踢的不只一、兩個人。
我也曾被他狠狠地踐踏腰和腿等部位,好幾次昏了過去。有一次,當我滿身是血昏倒時,若不是被牢房負責的老師發現,還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多數的虛弱囚犯即使再怎麼被組長欺負或毆打,也因為害怕被報復而不敢說出來。當時我嚎啕大哭,將那段期間累積的痛楚和悲傷都向負責的老師說了出來。包含虛弱的囚犯通常在何時,又如何地被欺負,被欺負的理由、時間以及被打的方法全都一一吐實。
教化所裡十七歲的孩子並不多,老師因此特別照顧我。組長立刻就被負責老師叫了過去,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腳,他的眼睛腫著回來。然後,當天晚上負責老師下班之後,我遭到報復。我被一陣又踢又打的,感到頭暈目眩,當我睜開眼時已是早晨。
我向指導老師一五一十地說出昨晚遭到報復的事,請求他也讓我做些事情。我不想聽到閒言閒語,說我沒做事只顧著吃飯。從那之後,我開始和其他人一起到山裡工作,儘管組長又罵我是因為想吃點心才去,但我回他負責老師已經允許我工作,然後正正當當地繼續。
作者:金革(김혁)
譯者:郭佳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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