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舜華
我問過自己:如果世上有神,我對祂來說重要嗎?
讀小學時,父母加入了一個來路不明的組織,名叫「中華科學意識研究會」。名為研究,實際上則集宗教、政治、直銷於一身。
領導組織的「老師」,自稱李白、李後主與蘇東坡等幾世文豪投胎入身,對自己的詩才格外自信,寫了好幾本舊體詩,自譜曲調,囑咐信徒如父親之類日日吟哦誦唱,據稱能累積善緣。
「老師」的這項教誨對我造成非常可怕的影響。至今,只要想起李白的〈將進酒〉,我眼前總是浮現父親在客廳裡,兩頰汗光閃爍,扯開嗓門高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情景。
李白若有知,必定崩潰矣。
▲父母加入了一個來路不明的組織,且相當沉迷於此。(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exels)
中學時,父親會趁我在家時冷不防地掀開房門,亮出一冊印有「中華科學意識研究會叢刊」字樣的本子,隨即照本細數我的貪婪、懶惰、肥胖、暴烈、固執和驕傲,我的性格、說話的表情、用詞方式、五官和身材,被父親一層層剝除得如無毛豬肉般赤裸見血。
父親訓話時,因為激動,唾沫星子不時從嘴角噴出,滴落在他四季如一的破汗衫上。我低著頭,不時抬眼窺看牆上的時鐘──十五分鐘、半小時、一個鐘頭──最末,父親總是要我認罪並承諾悔改,這戲才暫時罷休。
事隔十六年後的現在,我想,父親和我早已各自明白,與我懶散貪逸天性戰鬥拚搏的那些時間,無疑是徹底白費了。
國一學期結束後,我轉學到一間私立國中,不久就被幾乎全校同學視為異類,不僅被同班的少男少女排擠,其他班的學生也習慣在我下課經過走廊去廁所,或穿過校園去操場上體育課時,從樓上探出身醜女醜女地大叫,或擦肩而過時故意從側面推我一把,被我重心不穩撞到的某個男生便會誇張擠弄出一臉嫌惡。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多惹人討厭,我身材肥胖、毫無青春少女的曲線、一頭自然鬈粗硬如馬鬃、眉低壓眼。整個青春期,我非常害怕和任何人說話,青少年的殘忍與動物無異。
班上受歡迎的少男少女主動貼近,通常是目的性的暫時權宜。英文考卷和數學習題解決後,若我太依賴這份友善,向對方多透露兩句心底壓藏的話語,那些話隔天必會傳遍全班,成為莫大笑柄。
我直覺地明白,哭了就是認輸。在那所國中待了整整兩年,我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掉過一滴眼淚。所有的惡苦憋在腹內,回家躲在被窩裡,忍著喉嚨恨泣。
▲她因為外表而遭受到同學譏笑、霸凌。(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母親總說:「不要理他們,妳愈生氣,他們愈開心。」但我不是生氣,我只是絕望,我也試著努力過。為了能從外表上改善一點印象,我極渴望能擁有一件那種當時極受歡迎的訂做的制服褲。
原本的制服質料極易起皺,版型是容易顯胖的A字褲,訂做的制服質料筆挺、腰身柔滑服貼、褲管微微外放成小喇叭狀,一件僅五百元。我向母親提了,母親顯得很為難,一再推搪:「妳爸不會答應的。」我央求母親好幾個星期,她才勉強點頭。
後來我才明白,在這個家裡,母親是這樣的一個角色,連做一條讓女兒可能好受些的便宜褲子的權力都沒有。於是,她把我想訂做制服褲的事告訴了父親。
母親洩密的當晚,父親一手捧著《中華科學意識研究會叢刊》的冊子,一手揮著棍子一邊吼叫:「貪慕虛榮,就是被動物靈附身!」
從此,我明白了誠實招來的後果險峻,也知道了任何人都不能夠輕信。所以,我開始事事編謊:回家時間、考試分數、出門去圖書館(其實是去學校和同學邊念書邊扯淡)。
在父親眼中,我大概完全是罪無可赦了。
作者: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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