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燁
接任輔導室後,朋友最常賀喜的說詞是:「恭喜,你下一本校園小故事的題材一定會很多。」起初我也這樣認為,似乎這會是一個不錯的行政職缺,然而事實上,我卻只是被無止盡的公文跟各項計畫壓迫得喘不過氣。
開始愈來愈晚下班,下班後腦子愈來愈空,每天上班,一進辦公室就努力做事,感覺好像一大早就完成很多工作,但每天下班後,記事本上又是滿滿一堆要留給明天的業務。
我很懷疑那些能在輔導室一待就幾十年的老老師們,究竟他們是如何消化這些惡夢的?
我一直期待著,希望自己能做點真正跟「輔導」有關的工作,結果到了九月中,總算迎來第一個案子,但這案子卻完全不值得開心,甚至還讓人難過。
那天放學後,有個新生在公車上失控,情緒激動的他,與司機發生衝突;隔天我們請來孩子的父親,但家長到校後,卻信誓旦旦,強調孩子絕對與常人無誤,情緒過大的這件事,一直都有服藥控制,而且控制得非常好。
我們半信半疑,隔天二度訪談,孩子又出現躁動,會撕扯衣服、頭髮,甚至對桌上的文具都出現破壞性,儘管家長再次解釋,說孩子是因為初到輔導室,再加上肚子餓了,所以才略有失控。
但我們已經心下清楚,倘若飢餓與怕生,都可能造成情緒的波折,那在強調實作與應用的技職學校中,會動刀動火的餐飲科、要用電鋸跟刀斧的木工科、會碰鐮刀跟耕耘機的農銷科、要抱小娃兒或照顧老人的幼保科……就算不是這些技職類別,哪怕是紀律嚴明的體育班,只怕沒有這孩子適合的地方。
而就在各科討論火熱,連外界的心理輔導專家也加入會議,還兀自拿不定主意之際,孩子竟然出現更嚴重的脫序行為,差點鬧上社會版面,逼得我們不得不緊急連絡特教單位,設法將孩子重新安置。
這事情尚且還在進行中,但我想起那幾次晤談,花了大把時間,才讓家長願意坦白,孩子其實從小就有異狀,只是父母親錯失了讓子女盡早接觸特教的時機,而後又怕孩子被貼上標籤,所以極力隱瞞,當然也更不希望孩子就讀特殊學校,反而絞盡腦汁,要讓他待在一般教育的體制中,結果卻讓孩子嚴重脫序,甚至出現許多荒唐行徑。
那天我苦勸良久,幾乎失去耐性,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才對這位一直不想讓兒子接受鑑定的父親說:「也許您應該好好想想,這孩子身上被貼的第一張標籤,會不會其實正是他的父母親?」
他那時微微愣了一下,沒有開口,而我則慶幸自己現在已經是個老師,而且還是輔導室的專責人員──我以前是個壞小孩的時候,比較相信拳頭的「啟發性」。
▲為了怕孩子被貼上標籤,家長極力隱瞞孩子的特殊情況。(示意圖/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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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大案子,也是令人極為沮喪低落的個案。因為學校資源不足,我們即使再有心,也提供不了足夠的照顧,去服務一位真正需要陪伴的孩子;幾位科主任們討論後,終究投票決定,讓學生離開本校,去一個更能幫助他的環境,但這件事還卡在父親的意願上。
他依舊堅信,唯有一般的教育體制,才能對他的孩子有所助益──即使他已經知道,孩子在這兒可能既學不到一技之長,甚至也拿不到畢業證書,而且還可能引發後續更多的同儕相處問題。
我很感嘆,就算一再強調,沒有任何一個孩子應該被放棄,但手邊資源盤來盤去,就是盤不出一個可以適當的受教環境,至於離開本校後,孩子將何去何從,我想,除了轉案給特教中心來介入,可能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
只是我難免又想,如果家長可以有更健全的心態,及早正視子女的異狀,能夠提早就醫或接受適當的安置,而非過度保護,甚至連對學校都採取隱瞞的方式來應對的話,或許就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誤會,也能讓子女順利成長、安心求學了。
盼了好久,總算盼來一個跟「輔導」有關的案子,不料居然是這般結果,我望著還不能結案的卷宗夾,心理吶喊:啊,原來貼在特殊個案學生身上的標籤,未必都來自外界,有時,第一張標籤可能就是家長貼上的,而且,這還是最難撕下的一張標籤,簡直比3M還黏。這時我反倒希望,希望掩埋我的,只是連篇累牘的公文就好,別再是案子了。
輔導室的牆上,現在高掛一包土地公加持過後的乖乖,就讓我們都乖乖吧,好嗎?